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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灵在睡梦中发足奔跑了大半夜,她依稀望见拂耽延宽厚高大的背影在前头大步走过,可她与他之间却隔了一片浓重的雾霭,她一路奔跑着想要追上他,唤他不应,屡屡将至时,一伸手,偏抓了空。
再往后也不知怎的,不见了拂耽延的身影,换做了余杭家中的情形,阿母临窗倚坐,几支碧青的凤尾竹弯弯地下压,在阿母头顶联成一片华盖。阿爹坐在院中,阿爹眼神差,她便与阿兄争着念书予他听,阿爹有时佯装听不明白,借机考一考兄妹二人,她为识破了阿爹的小计策洋洋自得,也为抢在了阿兄前头雀跃,窗后的母亲掩口笑看着。
阳光轻柔地洒在院子里,如同阿爹抓着她手腕的温度,令她无比宁静安适。她慢悠悠地睁开眼,手边正有一段这样好的阳光,只是嗓子眼里有阵阵撕扯着的疼痛,着火了般的灼痛。
坐在她睡榻边的小宫人倏地跳将起来,压低了嗓音却压不住声音里的兴奋,几步蹿了出去。“杏叶姊姊,竹枝姊姊,醒了,醒了!”
旋即杏叶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可算是醒了。”她一阵风似地冲到睡榻边,握住风灵的手腕子一遍遍地确认。竹枝半含了笑,屈膝行礼:“顾娘子果然福厚。”
杏叶抑制不住激动,七拼八凑地将昨夜的事讲了一遍,讲到圣人听见她讲胡话时,杏叶下意识地顿了顿,终是憋不住满腹的疑问:“说来真真教人糊涂,昨夜里,圣人刚要走,娘子便嚷起了胡话,唤了几声‘阿耶’,圣人便留下了,直守到天明,方才回含风殿处置政务。可是……可是……娘子怎就唤了‘阿耶’?”
风灵茫然地望着杏叶,又将视线移到竹枝脸上,二人脸上皆写着探究。她清了清嗓子,驱去一些撕痛感:“病中总是想念家里爷娘的。”
杏叶了然地直点头:“谁说不是呢。”竹枝慢了一拍,也跟着点头,忽又想起了什么,匆匆屈了屈膝:“张奉御嘱咐娘子一醒便该进汤药,汤药早已浸泡了,奴婢这便去看着她们煎。”
竹枝快步离去,脚步声消失在殿外的檐廊上。风灵拽过一领帔帛裹在肩头好挡挡凉意,却瞥见杏叶已换了神色,正肃中透着些许慌张:“昨夜奴婢就在娘子身边,比旁人都近前,听得分明,娘子唤的并非‘阿耶’,却是‘阿延’。现下无人,莫说那些思念爷娘的托词,娘子是南人,一向只称‘阿爹’,并不惯称‘阿耶’的,纵然是思念爷娘,也该呼‘阿爹’才是。”
杏叶贴近风灵,一双眼直逼着她:“‘阿延’是何人?”
风灵的心“扑扑”地直往上跳,口里不甘示弱地说着不着边的顽话打岔:“我竟是小瞧了你,往日里只道竹枝才有这份弯弯绕的心思,原来你还胜过她一筹,藏掖得甚是仔细,我倒瞧不出你有那样的心眼。”
四下无人,杏叶“呸”地啐了一声,丢开手里握着的风灵的腕子,亦丢了先前的正肃。“我若有竹枝那心思,何必要避开她来问你,你倒好,拿这话来烧人心。你也不必答我,那劳什子的‘阿延’,你打量我不知是谁?”
风灵脑中一沉,骇怕杏叶口中跳出那个名字来,思量着是否要佯装气厥再发,昏仆一回。
“那必定是你在宫外情郎的名字。”杏叶冷不防讽道:“说什么思念爷娘,怕是滞在宫中日久,思念情郎才是正经。”
风灵重重地闭了眼,不动声色地长出一口气:“难不成你同我一般不识宫规?胡吣该打嘴。”
杏叶歪了歪嘴角,一脸“果然教我猜中”的神情,几分不甘几分鄙薄地向风灵投了一眼,不再言语,站起身忙碌起旁的事来。
“杏叶……”风灵的神思一点点地回复,“你方才说,圣人听见我唤‘阿耶’,便在此守了一夜?”
杏叶神情古怪地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不敢大声,只低低嘀咕:“我在宫中经年,圣人疼惜子嗣的名头是向来就有的,照累月的情形来瞧,莫不是将你……认作,汝南公主了?”
她的嘀咕轻且快,说完便若无其事地做活去了。
风灵心知杏叶因肯信自己才说了那样的禁中语,若非如此,资历如她这般的老宫人,岂会说话不慎重至此。她抱膝呆望着杏叶忙碌的背影,心道:昨晚凌波殿的一举一动,现下大约早在翠微宫传开,只怕已传回了长安也未可知,原先尚犹疑的这下可确证了圣人待我亲厚,是为补了他心底早夭的汝南公主扯开的一块空缺,却不知那些人又该因此闹出什么事来。
阿盛的报门声与竹枝的问安声一同在殿外响起,风灵从深思中回转过来,忙理了衣裙帔帛,从睡榻上下来,才刚穿上丝履殿门便开了。她紧着走出内室,绕过隔开前殿与内室的单扇屏风,上前予进门的李世民行礼。
李世民笑眼将她自上而下看了一遍,点头道:“果然是好了。”他朝竹枝挥了挥臂:“汤药既得了,也不必拘着礼了,赶紧吃了为要。”
一碗冒着热烟带着酸苦气的药汁伸到了风灵鼻尖下,风灵乖顺地端过药碗,屈膝道:“风灵无用,还累得圣人劳心。”
李世民摆手示意她快些饮汤药,风灵微微一笑,将碗凑到唇边忍着酸苦的药气大口饮下,只几息功夫,便又将碗搁回了竹枝手中的托盘内。
“你原不该在风寒暴起时逞强下场击鞠,张奉御说你本就有气厥之症,你可知晓?”李世民看着她满不在乎地将一碗浓苦的药汁灌下肚,倒有些惊讶,又有些气恼于她逞能好胜之心。
杏叶搬了锦靠来,好教风灵坐下说话,风灵身上还短些气力,便顺势倚坐下。“确是有气厥症候,阿母说是自娘胎里带的,故而自幼便命风灵习练拳脚剑器,熬练寒暑,为的是能强健身底子。这些年来早已好了大半,偶然疾发,歇上一觉,也便好了,原不打紧。”
风灵本想说她昏仆并不因气厥,更非寒热所致,实是有人在马鞍下动了手脚,令她坠马而致。可话临到口边,又教她咽了回去。她在坠马前握住了藏在马鞍下的带刺物件,可单凭这枚小小的物件,终究得不出什么结论来。多事之秋,多一言不如少一言,且静观其变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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