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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开市锣三响,整个敦煌城几乎在同一时刻复苏过来,驼铃当啷,叫卖不迭,大唐铜币、萨珊银币、拂菻金币,丝绸锦帛、琉璃美酒,快速地在市集上流转起来。
风灵的店肆果然如期开市,过往探望的人不少,生意却仍是惨淡。日至正午,有一驾青帐马车停在了门前,随车的婢子打起车帷,小心地扶出一名衣饰淡雅头戴帷帽的小娘子,娉娉婷婷地跨进店铺。
风灵初见马车停在门前,只当是索良音来瞧她,待她入门摘了帷帽,才知原来竟是张伯庸的长女张韫娘。
张韫娘一如既往地人淡如水,见风灵面上的神情起承转合地变化着,她只淡然与风灵对施了一礼,轻轻一笑,唇边漾起一枚小梨涡。
她在店内慢慢走了一圈,捡了几样素淡的料子,命身边的婢子对着门外照进来的光展开,来回摩挲了几下,“外头传你家的料子不好,可见是睁着眼浑说了。”
风灵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来回转了一圈,忽然领会了她来替自己撑一撑场面的用意,心里感激,只不好说破,只顺着她的话道:“顾坊的丝绸彩锦买卖也不是一两日了,向来用料上乘,名声在外,断不会为了那点子蝇头小利,毁损了商誉。”
晃了几圈,果招致了几许妇人娘子进门,看布料倒还在其次,想探探张县令的嫡女要裁制些什么时新的样式才是真。
店内人渐多了起来,风灵携了张韫娘的手,将她往后院引,“这里人多气浊,咱们往后面雅室里说话去。”
张府随侍的婢子紧跟了上来,张韫娘却摆手止住了她,“里间无外人,且有阿幺服侍着,你不必跟着进来。”婢子迟疑着不敢往前,亦不肯离去。张韫娘无法,指了指店中琳琅满目的锦缎布匹,“你自去拣选拣选,若有中意的,与我那些料子一同结算了罢。”
婢子欢喜起来,高高兴兴地行了个礼:“大娘若有什么吩咐,便请阿幺姊姊来唤我。”言罢雀跃着看料子去了。
风灵将她领进雅室,案上梅浆果脯都是齐备的,她执壶替张韫娘注了一盏,“此间只你我二人,有什么秘事,便放心说罢。”
张韫娘并不问风灵如何瞧出的端倪,微微红了脸,垂头欲言又止,惹得风灵发急又问了一遍,这才声如蚊呐道:“平壤县伯,他……他伤情如何?”
风灵扑哧一笑,“我道是何事,想知道径直来问我便是,这般扭捏作什么?弥射将军旷达痛快,亏我还当姊姊与他意趣相投,也是个爽快的呢。”
“你便说他究竟如何。”张韫娘的脸红得如同探到窗边的月季,话里带了些微恼意。
风灵不敢再闹,敛起嬉笑,“姊姊不必挂心,弥射将军的伤在路上便见好了,目下大约连马也骑得了。”
张韫娘缓缓且小心地舒着气,风灵双手支在案上,托了腮打量她。
她的欢喜、忧愁、紧张、惦念,似乎全都不着痕迹,笑容永远恰到好处,任何情绪都不会越出既定的界限,要仔仔细细地瞧,方才能从她神情寡淡的脸上辨出不同的心境来。这样的一个堪称典范的大家女子,怎的也无法同突厥草原上的野马系到一块儿去。
“你瞧什么?”张韫娘教她瞧得不自在,别过脸去。
风灵干脆趴伏在案上,目光追着她,“风灵在想,姊姊水中仙子一般的人品,如何认得的突厥悍将?”
张韫娘如何肯说,风灵转了转眼,嬉皮笑脸道:“姊姊不说也罢,待日后我见了义兄,该好好盘问盘问,义兄必定乐意讲上一讲。”
“你莫去胡说!”张韫娘起了急,无奈只得将与弥射如何相识,如何互生了倾慕与她说了一说。
“原是有一年游春,我见女社中姊妹大多会骑马,好生歆羡,便背着父亲习练骑马,不想马受了惊吓,本是要坠马的,巧遇进京面圣的弥射,顺手将我接了,使我免遭坠跌。初时并不知他是谁,只当匆匆过客,见过一次再无下一回的,故没在意与他多说了几句。他说的草原雪山真真是引人神驰,我从不曾离开过敦煌,当时便听入了迷。”
张韫娘的脸上浮起一层耀目的光辉,衬得她容色更甚,连风灵也觉得敦煌城这方城廓容载不下她的心,这感觉她很是能体会,听到此处不禁连连点头。
张韫娘说得顺气儿,倒不如先时那般扭捏躲闪,眼神也飘得远了。
“待回城,见父亲亲自在城门前接应这个突厥人,才知他绝非寻常。因父亲的缘故,他每次往敦煌城中来时,父亲便要奔忙接应,我少不得知道他来了。他每每邀见,我皆告诫自己,闺中女子不该同男子私下相见。可,可脑中一想到他,便犹如见了辽阔的西疆草原,巍峨高耸的群山,好像他就是那一切我不曾见过的壮阔,鼓荡着我去见他……”
这些话压在张韫娘的心底,从未吐露过半个字,今日将那深藏的情愫娓娓道出,起初还羞怯得择不出词来,越往下说,越觉得舒畅,积压在心底的自责与欢欣交错的矛盾,常教她喘不上气,现下只觉心里松快,不觉连眉目中都带了柔情蜜意。
风灵托着下巴听得入了迷,不曾料想她孤高端庄之下,竟有一颗如此大的心,大约也只有阿史那弥射的那方天地才衬得起她。
张韫娘面上因神往泛起的光彩,教她不自禁怀疑,索良音死活不愿去的处密部,与张韫娘心神向往的处密部,是否同一个地方。忽然一个念头蹿至她的脑中,“姊姊,弥射将军的牙帐内早有大可敦,你可知晓?”
“自然知晓。”张韫娘平静地答道。
“既是如此,你也愿……”
张韫娘柔柔地一笑,“我心所愿,无妨。”
风灵翘起唇角,心内无比确信,搅坏索氏父子要将音娘送至弥射身边的打算,顶替她走了那一遭,是做了一桩极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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