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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廿九丙午日祭天大典告缓,四月初一日,阉党“第一署”司礼监掌印太监戚世忠下狱,次日凌晨暴毙于狱中。
初三日,吏部、刑部、都察院三衙联手,率羽林卫前去清剿私宅,在其宫外府邸搜出二十八个奶妈,三十余名男女私-宠,接近一千七百个金银玉石不同名贵材质的貔貅摆件。貔貅乃国之宝物,除却皇廷,是为民间禁物,他一宦官私藏的比之整个紫禁城藏宝阁里的还要多。暗室更有金银珠宝大箱无数,吏部粗略清点其资产就达八百余万两,其中一个受宠小妾的碧玉指环就堪值上万。
彼时皇太子楚邹正在文华殿处理公务,杨俭把数目上报,他握笔的手指便将将一拧。冷声慢道:“置尸首于午门外,五马分尸!”
低沉的嗓音,尾音收拢用力。
“嘶——”
西域进贡的烈马,套紧缰绳堪堪踢踏了数步才将其筋骨扯断,可见平素进食-人-乳补养之骇人。听说其尸-肉之腥烈,连紫禁城上空的乌鸦都避之匆忙。后悬头颅于菜市口警以示人,忽然哪日从绳上被风吹落,路边饿犬捡起刁之,一代权阉遂已矣。
这笔数目后来被充入国库,正好填补了地动之后所带来的亏空。自此东厂群蛇无首,人心惶惶。
消息传出去,是让朝臣们唏嘘不已的,这个伺候了三朝皇帝的太监,除了第一任孝帝喜欢他的年轻机灵,往后的隆丰与天钦,皆是先对其忌惮,后又不得不对其依赖,末了末了,却翻在一个自己扶上去的前朝宫女手上,也算是报应了。
再一思量,又感叹太子爷这一步走得绝,难为隐忍了数个年头,终是造福于国运苍生。
四月初五日,暖春,傍晚,领侍卫内大臣宋岩进宫,长跪于养心殿御案前请奏。
金漆凤凰石地砖打着寂冷的光芒,周边除了年已七十余岁的老迈张福,无有闲杂人等。皇帝楚昂高坐在龙椅上,末了问他:“你可想仔细了?”
宋岩答:“臣已思虑妥当,望圣上恩准。”
楚昂默了一默,便道:“也好。但此事,没有然后。”
话里意思已很明显,看宋家多年忠心耿耿的份上,前朝的旧过可以压下不计。但陆梨,无论今后身尊何许,她的生父,只能是个早已被处死的不知名侍卫。
宋岩叩头,沉重道:“罪臣,谢主隆恩。”
出遵义门过崇楼,魁梧身躯一路携风往东华门外走,春天的柳絮探出朱红宫墙,吹得人眼目些许干涩。
宋岩是在这年五月下旬远赴西南镇守边陲的,原定是六月中出发,只在那之前,成亲二十年没红过脸的夫妻听似吵了一架。说是宋岩不慎碰碎了楚妙母亲留下的遗物,楚妙气伤不已,隔日便搬去庙里清居,宋岩去请了几次不回,后东平侯府老大人带着孙儿孙女又去请了两趟,未果不归,后来宋岩便在不久后提前启程了。
出发的那天楚妙没有来送,宋老大人领着四个孩子高矮不齐地站在门楣下,宋岩本已辞行,回头瞅瞅几个儿女,又不忍地踅回来。从袖子掏出一封信,交给三女儿道:“给你母亲,告诉她是爹的错。她若几时肯原谅爹了,爹便回来。她若是不肯,爹便一直在边陲等她的音讯!”
他的目光里有缱绻,嗓音低沉,蓦地便“驾”一声跨坐上马背。几个孩子眼巴巴瞅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想到这么多年爹和娘其乐融融的日子,不禁揩袖子抹了眼泪。
宋岩在走之前,给楚妙预订了盛春楼全年每一季的插花,还有百福斋的糕点果子。外人晓得了也只叹他两个感情好,猜过不了多时便能和好的。只有夫妻俩个知道,在楚妙搬去庙里的前天晚上,宋岩孔武的长臂箍着楚妙温软的身子,任她攥紧拳头重重地打在背上,任她在他肩头上恨得咬紧牙关。
一个府里窗薄门薄,什么动静都瞒不住。嗓音也不能大声,得顾着全家的性命与脸面。楚妙哽咽着问他:“你可有爱过她?”
宋岩咬着下唇答:“只是一次路过,看她可怜。对不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在默默对你、和对孩子们恕罪!”
那次的祭天大典,朝臣们并未往心中去,可心思敏锐的楚妙隐隐却已猜出。陆梨既不是隆丰的,那么宋玉柔便也不是,随地捡来的一个侍卫的私生子,能与他那般油然而生的亲密与相似吗?
宋岩说,他对楚妙的上心,从无分去给第二个其他的人;而楚妙给予他的安宁与舒适,他也从无在谁人那里得到。
可只是一次路过就叫你动心了?她就那么好吗?让你一定要在我怀上身孕的时候,叫她也被你……害人害己。
端看那丫头的天香国色,楚妙不用想,都晓得当年的那个女人是有多动人。
或许这些年他给她的太过完美得梦幻,突然间的崩塌便叫人心如深寒,楚妙终究没有原谅过宋岩。
史载云南总兵宋岩死于文宗六年,时值边陲几个附庸国联盟反叛,那是一场尸横遍野的颠覆之战,最终大奕王朝以五千余残兵战胜敌-军三万乱-党。然而在最后的一场收复大战中,总兵宋大人不慎身负暗箭,因箭头带毒,终不治身亡,死时正满五十岁。
尸首于云南运往京城,性情仁贤的文宗感念他多年立下战功,追封其为辅国公。因长子玉柔闲散游历,遂将爵位袭于次子,意即第四子玉成。因为常年边关栖风露宿,宋大人原本在京中怡养上乘的容貌,变得风尘累累,几画刀伤,夫人楚妙见到后顿然哀恸不已,其后长居寺庙直至年迈归西。是个福禄长寿的女人,一段夫妻恩爱让人广为叹慨,是为后话。
陆梨对宋岩存留过的最后记忆,是在他出发前,曾来过宫里面圣了一趟。彼时宫中刚经历过一场大丧,一切从刚从悲痛中缓和过来,楚恪正领着小柚子在德妃宫里玩耍,施淑妃也聚在一块儿逗趣,延禧宫里其乐融融的,两个主位娘娘心里惦记陆梨,便派人传话,叫把三个小的也抱过去瞧瞧。陆梨让小翠先把元宝和元寿抱上,自己等小丫头睡醒了这便晚一步过去。
怀里六个月的蓁儿脸蛋粉粉的,嘟着樱桃小嘴,安静而新奇地瞅着宫墙。小手儿攥个粉色的小花鼓,一路在西一长街的甬道上叮咚叮咚,忽而掉在地上,陆梨正要叫婢女捡起,便瞧见宋岩从前头的养心门里跨出来。
魁梧的身躯,衬着一品武官的仙鹤公服,那阵子听说他的夫人正与他置气,他宠妻爱子的名声在京城是响当当的,隽朗的脸庞上难掩愁绪。许多年后陆梨模糊回忆,宋岩那天的表情应该是柔和的,不似平素一般严肃。不然小丫头也不会扑过去,“呐呐”地想要讨他抱。
软乎乎的小奶娃抱在怀里,稚嫩的皮肤擦着中年男子的面颊,带着清淡的花香。是陆梨给涂的春天防干裂的婴儿霜。叫宋岩不自觉又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箍着自己渴望寻求依托的娇柔女人,他内心久违的某一处便被触动。
他不该沾她。
沉着嗓子问陆梨:“这就是小郡主了?叫什么名字?”
陆梨答他:“是,太子爷先给起了大名儿,叫楚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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