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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您这边请,人就在梯子口第二间。”掌茶的哈着腰把帘子勾开,舱内顿时一股香粉味儿扑面迎来。
楚邹在宫中一十九年,从未进过这般红粉氤氲的勾栏画舫。见那莺莺燕燕攀缠暧笑,便略微不适地皱了下眉:“你出去吧,爷自个上楼找。”
“好咧,您可在外头雅座上先喝口茶,姑娘唱完一轮便是了。”掌茶的也不敢巴结吵扰,自把巾子一搭退身出去。
靠窗边的位子上坐着两个中年男人,约莫四十来岁,一胖一瘦看打扮像是官家老爷。
胖的一个咂巴着嘴,惆怅道:“听说这阵子皇四子正在地头上待着,你我大过年的跑这来喝花酒,若传出去怕是得招麻烦。”
瘦的是个锅铲下巴,闻言不屑瞥眼:“嘁~,织造一条龙,上下抠油水的还少?你不吃早晚也是被别人捞。没听说么,那位爷如今在宫里,就是给皇帝御轿前搭班扶手的,比人太监还恭顺。这趟来办差有谁肯买账?等着瞧好戏吧!”
胖的一听琢磨着也是,废太子在江南不得民心,上头发了话说这次谁也不吭声,看他自个儿怎么唱独角戏。脸上顿时又堆了笑,举起酒杯道:“斐大人说的是,来来来,敬你一杯。”二个呵呵谄笑着,互敬了杯酒。
小榛子在扶栏边上看见,不免啐了一口:“呸,一群吃着皇粮的狗官,真该扒了他们那层皮,叫他们尝尝什么叫苦头。”
楚邹顺势凝了一眼,认出那胖的乃是个从四品的州府参议,脸上也无甚么表露,只是踅步上了狭窄的木梯。
多少年没见过废太子,他二个也没注意。
“花开人正欢,花落春如醉,春醉有时醒,人老欢难会。一江春水流,万点杨花坠,谁道是杨花,点点离人泪……”
二楼雅间里正有客,三五个公子模样的围坐一张褐木圆桌,桌面上摆着琳琅的美酒佳肴,对面高脚雕花平头凳上,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清倌儿正手抚着琵琶弹唱。
有喝多了的出来解溲,那珠帘子被他挑得来回晃动,透过光影可窥见里头姑娘的颜貌。绾着一垄随云髻,沿胸口垂下来一缕散发,单柳眉杏仁眼,唇红也单薄,并不算是耀眼惊人的美,却偏生别样惹人注意。幽柔的吴侬软语从珠帘子里飘出来,楚邹定睛一瞥,自在外头择了张椅子坐下。
小厮过来招待,给沏了一盏洛神花茶。这茶也氤氲软腻,楚邹喝不惯,小榛子叫:“给换湖西湖龙井去。”
里头的公子用扇尾去勾那清倌的衣襟,往她的胸口塞了一纸银票:“多添你一张,给哥几个把衣领子扯扯,包恁般紧做甚,也不嫌闷得慌?”
她的胸也如她的眉与唇,并不丰盈,却也别样纤柔勾人,隔着衣裳颇具有挑-逗性。旁的姑娘在这花船上都是卖脸陪笑,偏她却并不迎合,只是一本正经地唱曲儿。应是见多了这样场面,羞恼得把银票一丢,不高兴道:“几位爷若不是来听曲的,这就可以走了,水涵也不愿再奉陪。”
哟呵,客人听得不得劲,便龇牙道:“你就装清高吧,现下视钱如粪土怎么的?等你爹再犯了赌,到时我看你是卖不卖?爷今儿就放了话等着给你开-苞。”
姑娘气息一堵,说不出话也不理他,重新调了弦往下唱:“有意送春归,无计留春住,明年又着来,何似休归去……”
曲儿也被她唱得,清悠里含着对命运的不服与怨叹。只眉眼跟着唱腔往上一抬,却忽然看到外头朦胧坐着一道人影。着黛蓝缎银丝流云纹滚边长袍,英姿笔挺而修长。珠帘子隐约晃荡,看到他如刀削玉凿般的侧脸,那道英冷的轮廓,怎地却叫她与记忆中的另一幕影子重合。
又想起那铜黄影壁之下执笔游书的少年,花梨木条案托着他刺绣华虫的袖摆,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在人前冷漠倨傲,可瞧着自己的凤目里却都是纯澈,更或有几分拘谨和不自信。欢喜与她说话下棋,带她去了那满是天家荣华的三丈红墙,她亦悄悄地勾过他的手,他有些不自然地想甩开,却还是由她默默地牵住了袖摆。
听见外头小厮换了龙井上来,问:“爷觉着这回可还满意?”
楚邹抖袖接过:“多扰了这位小哥。”
清冷的嗓音,依稀几分陌生与熟悉,举止间却透着沉稳的气度,到底与从前那个飞扬少年是不同的。
她是在他病得脱形、荣华岌岌可危的时候离开的,直到他后来被他的父皇贬去太子身份,打入了废宫幽禁,她在宫外才有些缓过劲来。此刻应当还在关着吧,必是看花了眼了,她眼里的亮光便又微微低下来。
尖下巴薄眼睛,五年了,当年十二现年十七,变化还是蛮大的。小榛子看了半天,哈腰道:“爷,奴才瞧着是她,牙不太整齐。”
楚邹也默认,再瞧着里头小碧伢莞秀的模样,心底一丝阴愠的情愫便略过,淡淡道:“现在改了叫什么?”
“田水涵。”小榛子答,又道:“听说当年她爹根本就没死,闹了贪污案之后被藏京城去了,因为素日装得像,这曹碧涵就一意认定她爹是冤枉的。那曹奎胜也是狡猾,手里头悄悄攥着账簿,人还算得一手好账,内织造局的掌印李得贵也就暂时没动他,看上了他做假账的本事,把他介绍给户部左侍郎刘远了。刘远和这干子太监向来走得近,也不知道暗里生了什么勾当,就把自个的外宅小姨娘赏给了曹奎胜。可巧不出九个月那小姨娘就怀胎生了个儿子,奴才猜着应该是刘远的,刘远家里蹲着只不容人的母老虎,怕是顺水推舟叫这曹奎胜做了绿头乌龟。听说认了那孩子做干儿子,到了儿没取曹奎胜的命,只叫他改名换姓躲浙江来了。如今叫做田大生,好赌成性,到处赊欠,日子没法儿过下去,就把亲闺女送进画舫里做清倌,说是赚钱养弟弟。”
要问皇城根下谁最通透,大抵就是这般做奴才的了,太监有太监的“道”,宫女有宫女的“道”,主子们闷在鼓里的,他们悄不吭声却总能有自个的渠道去打听清楚。
这朝廷上下就是一张密密麻麻交错的网,谁人与谁人之间都用贿赂与女人互相制衡着关系。楚邹默默听着,想起当年被作弄的一番,轻磨唇齿问:“那曹奎胜素日都在哪里赌?”
小榛子答:“大多在广兴巷过去的金钩赌坊。”
楚邹便道:“去恒丰隆把爷存的银子支一笔出来,派个人陪他玩。”
那恒丰隆乃是全国最大的票号,爷这些年卖玩意儿的钱都在里头。小榛子愣了一下,瞬时明白过来:“诶,奴才回头就亲自去办。”
对面雅间里的曲儿也唱罢,几个公子哥儿意犹未尽地饮着余酒。田水涵低着下巴,正在捻手心里的赏银。楚邹看了一眼,然后便起身往木梯踅去。
那颀展的袍服如幽影般从眼前掠过,几分孤僻几分熟悉的冷鸷,只看得田水涵眼目一悸,连忙又追着楚邹的身影往窗外望去……
今次下江南,同行的共有吏部右侍郎杨俭,方卜廉的门生贾晁平,再一便是工部屯田清吏司郎中严默,都是二十多岁的实干年轻人,对楚邹的桑田改政论皆是颇为赞许。
这些年朝廷为了鼓励丝绸纺织,在江浙一带改田种桑,为了提高出丝出布的效率与品质,又在田地与税率上给了富户们许多优待。虽则国库是增加了不少收入,但江南自古本是鱼米之乡,这般重桑轻农之下导致粮食减产,物价膨胀,从前一个铜板可买两馒头,短短几年之间,两个铜板买一个。富裕的是越富了,百姓日子反而不好过,怨言无法上达,便被白莲教趁机蛊乱生事,另一面军中粮饷亦紧张。若能经此一调整,使得桑、农两边均衡发展,倒是件利国平民生的好事儿。
光阴如梭,正月匆匆过去,二月春风似剪刀,到惊蛰一过就得开始忙春耕了。时令不等人,一刻值千金,但除却一部分继续种桑的农户,其余的却都没动静,不是不想动,是对朝廷不敢轻信。楚邹叫各衙门颁布下去的改政令,也一直拖拖拉拉着落不到实处。织造上那些个官员和富户倒是三天两头地跑来抱怨,说完不成今岁朝廷派下来的任务,哭哭哀哀。
初九那天楚邹请了几个州府的官员过来议事,在苏安平的府上。早在四年前苏安平还是个七品县令,五年过去已经调任正五品的湖州知州了,离着杭州织造府甚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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