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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邹易赶到过水村,见曾家祖宅里里外外站满了认识和不认识的人,熙熙攘攘的,也听不清楚在说些什么。我没见着二叔,却看到于人杰满面寒霜箕坐在门前的石阶上。见到我俩,他脸色一变,暗暗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俩别露面,换个地方说话。
我们到了屋后菜地。我问他怎么来了,我二叔呢。于人杰说自己也是接到乌典赤的短信就立马赶来了,没看到我二叔的身影,只听说霸着我曾家祖宅的,好像是我本家,听说挺有来头,这次专程从国外赶回来,说是要正本清源,恢复曾家百余年的清誉。
我从未听说我们曾家还有留学在外的亲眷,料想是另外一支,心中既好奇又着恼,就想去看个究竟。于人杰慌忙把我拉住。我问他怎么了。他嗫嚅了半天,这才道:“曾团也来了。”我心下一惊:我爹退休后从不过问这些事,也严禁我插手。能请动他出山的,只会是危及曾家名声的大事。看来这次确实闹大了,难怪我二叔不敢出面。
可乌典赤说我二叔出事了是什么意思?还有,于人杰怎么知道我爹的身份?
见我冷脸看着自己,于人杰似乎反应过来,打了个哈哈道:“我在常德服役期间见过你爹,算起来,我也是他旧部。”我想起第一次见到于人杰时,他就一直恭维我是“将门之后”,料想他这人警觉性高,肯定事先跟“肥猫”通过气,也就权且信了他。
邹易猜测,乌典赤发信通知我过来,定然是我二叔授意的。他应该是得知此事逼得我爹出山,知道我爹年事已高,又久疏战阵,怕他吃亏,希望我们能暗中协助。而此事既然是曾门家事,也就不便劳动陈水寅他们。至于乌典赤和陆友儿,就不知为何没有露面了。
我爹这人脾气大,性子拧,从戎三十余载,被人尊敬惯了,这种让他下不来台的事还真不多见,我怕他一时沉不住气,有什么闪失。邹易让我先别急,眼下这局势,估计该来的人都还没来齐,我们等会儿再进去,一来不会被我爹发现,二来也不至贸然坏了大事。
我点点头,耐着性子,和他俩避开村道,往村口的位置走。我们缩身在村口的大槐树后,果然看到不断有人从停在村口的车上下来,径直往我们家祖宅走去。这里面有些是我爹以前的旧部,我都认识;有些有过一面之缘,也都是我爹的老友;更多的是从未见过面的黑脸壮汉,个个满面愁容,相互也不搭讪,只目光深沉地朝着祖宅的方向走。
能见到我爹的人,这让我心安不少。从我们下山到躲在这大槐树后,于人杰自始至终眉头紧皱,也不知道在焦虑什么。我小声问他怎么了。于人杰指着村道上那些陆陆续续往祖宅那儿走去的人道:“你们注意到没有?这些人,好像全是军人。”
他这一说,我和邹易顿时醒悟过来:难怪刚才就一直觉得,这些人虽然很多都上了年纪,但个个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和寻常我们见到的老人气质截然不同。稍年轻些的,则更是足下生风,面上不怒自威,看起来不仅是入过伍的,而且在军营应该还有些份量。
可是这些军人到我家祖宅做什么?他们又是哪边的人?如果这件事闹到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身上,那可就不再是民间小打小闹的儿戏了。我们三人面沉如水,眼看来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老宅那边也越来越骚乱,加紧脚程赶了过去。
老宅内堂空间有限,似乎所有人都出了屋,在门前的村道上分立对峙。
村道中央空出了个不大不小的圆,我爹和一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年轻人,如同古代比武那般,冷冷地对立。他们身后的人自行围成一圈,不知是看热闹还是壮声势。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戴了副黑框眼镜,一副学生打扮,眼神里却全是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和傲慢。
我们三人悄悄挤进去,听那年轻人干笑道:“世伯,这事本不该我们家掺合,更无需劳动您老人家大驾。不过,二世伯和一水世弟出了这档子事,藏头缩尾的,总也说不过去。这不知道的,还以为咱曾家都是敢做不敢当的脓包咧!”
我爹冷冷地回道:“我来不来是我的事。我只问你,我曾家犯了什么事?还有,”我爹双眼圆瞪,振声喝道,“你算哪根葱?”他这话一问出,两边的人顿时哗然。
年轻人不为所动,慢悠悠地道:“排资论辈我自然挨不上号,我也确实没资格对曾门长辈评头论足。可我曾彦均在外求学多年,倒也还懂得分寸两字。你们这一支自恃早年多得祖宗庇护,专习些不入流的旁门左道,毁我曾门清誉。小侄斗胆,也只能代祖宗们问一问罪。”他这话说完,我就见我爹双拳紧握,脖子上青筋暴出,显然已有些按捺不住。
正替他担心,就听邹易在人群后压着嗓子接道:“曾先生这么劳师动众的,这是要清理门户啊?不过凡兵不杀无罪之人,既然请了这么多军中前辈,总也得师出有名吧?”
曾彦均听声音来自两拨人当中的位置,也猜不准我们到底站在哪边,冷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曾家,学文、经商、从政、参军,行行出状元,向来做得都是有头有脸的营生。却不想还这一支蛰居深山,尽干些与死人打交道的勾当。做也就罢了,还专挑自己人下手。今天我斗胆请众位前辈来,就是想当面问个清楚,你们还有没有道义?”
说着他当着我爹的面,将几张照片用力摔在地上,脸上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
我爹正要弯腰去捡,他身后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抢先上前捡起照片,递到我爹手上。我爹先是一愣,跟着语带感激地对他道了声谢谢。中年男子默不作声,又退了回去。
于人杰小声告诉我俩,那名中年男子叫牟长岭,在军营中是号响当当的人物,没想到他会替我爹解围。看来今天这局面我爹这边占优,那个叫曾彦均的年轻人决计讨不了好。
他这话说得我心里踏实了许多。我爹沉着脸,一张张翻完照片,学着曾彦均的样子,将照片撕碎,全摔在地上,沉声道:“别说这些照片全是捕风捉影,就算是真的,我曾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毛头小子来过问。回去告诉那个指使你来的人,能耐地就自己来找我,别弄这几张似是而非的照片,让你这个不经世事的小子弄得我们窝里反。”
曾彦均大概没料到我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照片销毁,有些气急败坏,咬着牙道:“他茅一扬算个屁!你给老子听清楚,是老子使唤他,不是他使唤老子!你以为撕了照片就死无对证了?告诉你,老子有的是办法扳倒你!今天前辈们都在,就让大家看看,你们曾家这一支的丑陋嘴脸!”我和邹易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于人杰说的没错,姜还是老的辣,这曾彦均年少气盛,我爹只是下了步激将棋,他就全盘皆输了。
曾彦均身后那些退伍老兵和中年军士开始议论纷纷。有些摇了摇头,已准备离开。
我爹不动声色地道:“我曾伯成从军三十余载,自问虽无建树,但也绝不藏私。今天你既然邀了众位军中前辈,不管是看你的面子还是卖我的人情,到了我曾家故里,就没道理让人揣着糊涂回去。你既要说法,我就给你说法。一水!”
我腾地被我爹喊起,一时还未回过神来,等被人从身后推了出去,这才恍然心道:这老狐狸,其实一早就发现我了,却非要等这时候把我推出来。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看他一脸沉郁,暗想这次回长沙指定又是一套军体拳伺候,惴惴地走到他和曾彦均跟前。
原本准备离开的老兵见我爹把我喊出来,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都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我爹冲着曾彦均道:“告诉他,这几天你都在什么地方,做了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爹说这话是何居心,有些犹豫,见人群中邹易和于人杰都在冲我点头,硬着头皮,把这几天在洞庭湖下的经历,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人群立时哗然。我爹和曾彦均还未开腔,人群外有人边鼓掌边曼声道:“精彩,实在精彩。老子唱戏儿子拆台,大义灭亲,令人佩服。”
我听出是茅一扬的声音,奇怪他居然敢这时候露面,心中也隐隐猜到我爹的意图了。
茅一扬不理会众人异样的目光,施施然领着人走进来,冲我爹冷笑道:“曾家既然承认,湖底山洞那些尸骸跟自己脱不了干系,多说无益,各位前辈请自行定夺吧。”
曾彦均估计也没料到我会和盘托出,转怒为喜,得意道:“不瞒各位,小可斗胆,曾与茅先生做过周密调查,今天请来的大部分军中前辈,祖上或者父辈都有从军经历。世伯刚才说我照片作伪,口说无凭,幸得我的好兄弟一水大义灭亲,主动坦白。茅先生,就请您将资料分发给在场的前辈,看看他们的老子、爷爷还有祖宗,现在都落得什么下场!”
与茅一扬、曾彦均的得意洋洋,我和邹易等人的焦虑,周围人众的不解不同的是,我爹竟似看不到这些,慢慢闭上了眼睛,口中缓缓唱起我小时候经常听他哼唱的军中小调。
起先只是他一个人在唱,之后他身后那个叫牟长岭的中年男子也跟着唱起来。慢慢地,如同病毒感染般,两边的围观人众都开始轻声跟唱。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激昂,到最后简直成了黄河大合唱。连我们几个都听得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原先我可能不懂军魂为何物,这一瞬间,从这些历经沧桑的脸上,我竟似顿悟。
茅一扬和曾彦均已经看出不对劲,正准备从人群中离开,我爹身后走出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兵,目光深沉地盯着他俩道:“一天是个兵,一辈子都是个兵。能为国家、为人民再尽一份力,是我们父辈的遗愿,也是我们的无上光荣。这是你们永远都不会懂的。”
老兵说完,从兜里掏出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群清代军戎打扮的年轻人的合影。兵士们各个英姿飒爽、气宇轩昂,胸前护甲上的“勇”字显得格外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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