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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丢儿心中虽嘀咕,还是催促着金锁梳头,换了衣裳,往花厅去了。
这王氏疾步走到花厅,果然见一身着蜜合色绸缎对襟夹衫、青花盖地褶裙的老妇。这妇人虽已是将近五旬的年纪,但因保养得宜,面皮白皙,气色甚好,倒也颇有些风流气韵。正是间壁沈家、沈长予之母沈刘氏。
一见王氏进来,这沈老夫人款款起身。王氏满面堆笑,上前谄媚招呼道:“沈老太太今儿怎么亲自过来了?这一大清早的,若有什么要紧的话说,打发个人过来就是。就是叫我亲自走一趟,也只当串门子了,又不值什么。老太太有了年岁,这样走来走去,只怕伤了筋骨。”
沈老夫人一脸慈和之态,莞尔道:“昨儿一早,家人来报,说是府上大姑娘回来了,我心里诧异的紧。说句不见外的话,这丫头也算是我看着长起来的,她心气品性,我是最清楚不过的。这不明不白的叫夫家撵回来,必定是吃了不少委屈。大奶奶知道,老身这一世只养了两个儿子,并没一个丫头,这女孩就同我女儿一般。听说了这样的事,可当真心疼的紧。老身昨儿便打算过来看看大姑娘,还是长予说,姑娘才回来,这边只怕热乱。我们过来,也只是添乱。我这才罢了,到了今儿才过来。”说着,又微笑问道:“不知能否见见大姑娘?”
王丢儿将手一拍,道:“这事儿当真叫人没法说,好端端的,陆家平白无故就把人撵回来了。我们老爷也气得要不得,昨儿就立逼着要往陆家讨说法去,二少爷也跟在里头嚷嚷。老太太说说,这昨儿要当真去了,岂不是要坏了亲家交情,伤了颜面,姑娘日后还要怎么回去?还是我和我们当家的,仔仔细细同老爷说了,老爷这才罢了。不然,可怎了?这一家子上下,老爷是个暴躁的脾气,我那小叔子又是个关门读死书的,旁的一概不管,人情世故是半点不通。也只好我们两口操心劳累罢了,也当真是没处说去。”
沈老夫人听了她这一席话,心中微震,面上倒是不动声色,问道:“怎么,原来大姑娘还要回陆家去?”王丢儿忙不迭点头道:“这是自然,谁家灶台不冒烟,谁家锅底没有黑?家长里短过日子,磕磕绊绊也是寻常。都要似姑娘这般,受些委屈就跑回来,躲着再不回去,还不天下大乱了。”沈老夫人微一沉吟,不接这话,只问道:“我今儿是来望大姑娘的,这时候虽略早了些,但可否让老身进去瞧瞧姑娘?”
这王丢儿为娘家妹子的亲事,正满心巴结沈家,自然百依百顺,一闻此言,当即叫了自己的贴身丫头道:“进去瞧瞧,看姑娘起来了没,就说沈老太太等着见她哩。”
金锁答应了一声,抬步往外去。才走到廊上,就见夏春朝的丫头宝儿自后头过来,不觉住了步子,点手问道:“姑娘起来了不曾?你不在跟前服侍,这是往哪儿去?”宝儿见她招呼,走了过来,说道:“姑娘才起,正梳头呢。姑娘说要写和离书,打发我请老爷出去寻里正呢。”
金锁听闻,眼珠一转,扭身走回厅中,到王丢儿身旁附耳细语了一番。王丢儿闻言,蹙眉斥道:“胡说,什么和离!真是荒唐,天下哪有女人上赶着说不过的?不害臊了!”又见沈氏在座,倒也不好多言语,只道:“姑娘起来了,老太太进去瞧她不妨事。”说着,又招呼道:“招儿,搀着你们老太太。金锁,拿着老太太的手杖!”
沈氏知她出身低,自幼缺了教养,言行一贯不入眼,不过因和夏家世交往来的缘故,也不与她计较。当下,众仆妇簇拥着二人,浩浩荡荡往夏春朝闺房而去。
一众人走到夏春朝房外,正碰上珠儿自里面出来倒水。一见众人,珠儿微微一怔,连忙上前,伶伶俐俐的问安作福。
沈老夫人将她打量了一番,笑道:“好啊,珠儿跟着你们家小姐出去了几年,出落的这样好了。”珠儿嘻嘻一笑,乖巧回道:“老太太几年不见,还是这等硬朗爱说笑。老太太今儿是来瞧我们姑娘的?姑娘在屋里,老太太请进去。”一言未休,赶忙一个箭步跃上台阶,打了帘子起来,向里面呼道:“姑娘,沈老太太、大奶奶来瞧你了。”
沈老夫人点头道:“好个得人疼的孩子。”言罢,抬步上阶,步入房中。
因沈夏两家是通家至好,夏春朝未出阁时,沈氏也曾来过她闺中几遭,此刻故地重游,见屋中摆设一应照旧,不由点头暗叹——这夏员外果然心疼女儿。
夏春朝才梳了头,正坐着匀脸,忽见嫂子王氏并沈长予之母走进门来,连忙起身,迎上前来,就要道万福。
沈老夫人赶忙扶住,满口道:“罢了罢了,都不是外人,何必讲这些虚礼!”说着,又捧着夏春朝脸庞打量了一番,不觉两眼通红,抹泪道:“倒是比先时清瘦了好些,想必在陆家受了不少的磨折!”夏春朝听了这话,不觉哀上心头,也啜泣不住。她自幼在沈氏眼前长大,沈氏于她那爱护之情,不比其母逊色。当下,这沈氏将她搂在怀里,痛哭了一回。众人连忙上前劝慰,这两人好容易才收了眼泪。
夏春朝忙让二人坐下,又吩咐珠儿收拾茶盘点心,自己在一旁陪坐,说道:“我才回来,屋里缺东少西的,一时缺了礼数,伯母不要见怪。”
沈老夫人微笑道:“姑娘自便罢,咱们都是多年的交情了,很不在这些上头。”说着,又问道:“我昨儿听见姑娘回来,心里惊的要不得,本说立时就要来瞧你的,却被你予哥哥拦了,到了今儿才过来。姑娘这次回来,却是怎么个缘故?我是看着姑娘长大的,姑娘为人最是温柔和顺贤良能干不过的,想必不是姑娘的错处。”
夏春朝昨日回来,虽经父兄安抚开解,到底男人粗犷,言行未免不体贴人意,今见了沈氏这女性长辈,又是自幼就受其照拂的,不由触动心怀,才止住的眼泪又漫上眼眶,转头抹了两把,方才低声道:“情知他们为些什么!左不过是嫌我过门这几年都没生下个一男半女,又拦着不叫讨小,胡乱捏了个由头,撵了我回来,好再挑好的娶。横竖他们家现在富贵了,看不上咱们这商户人家的女儿了。赶了我,自然有好的来。”
沈氏脸色一沉,斥道:“这真是胡说,陆家哥儿经年累月都在边关打仗,又上哪儿给他们弄孩子去?莫不是学着女娲造人,泥捏一个也算数的?这可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夏春朝低声道:“今年四月,他们家夫人的娘家亲戚自外省投奔过来。太太自见了她那外甥女,人就跟魔怔了似的,一日日的不待见我。每日家见了我,当真如眼中钉肉里刺,行动就似乌眼鸡一般,恨得要吃我的肉。几次跟我说要叫那女子进门,我都不准。待她儿子回来,倒吃她儿子骂了几顿,又把她那不要脸的亲戚撵的离门离户,好容易安分了。这清静日子没过几天,她儿子又被朝廷派出去,一家子人串通起来,哪里寻了几个下三滥,就赖我跟人有私,要逼我腾地方。我看不惯他们家那副样子,要跟他们理论,倒没得脏了自己,索性就回来了。”
沈氏听了这一席言语,心中已大致揣摩其情,叹了口气,说道:“不是作伯母的嚼舌头,早年间夏员外同陆家定这门亲时,我就说不好,怎样也不般配。他陆家祖上就说做过几年的官,如今不过一个破落户,怎好意思娶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彩礼聘礼拿不出,倒好腆着脸要女方多赔嫁妆的。姑娘过去,日子辛苦也就罢了,只怕还有些烦恼。只可惜夏员外婚书已定下了,不好反悔的,以至弄到今日这地步。不然,你和你予哥哥还当真是相配,那时候咱们若能做成了亲家,岂不甚好?”
夏春朝听了这话,倒不好接的,面上微微一红,垂首不语。
沈氏又微笑问道:“姑娘既回来了,却有什么打算?”夏春朝踟蹰道:“我暂且也没什么打算,只是先过上几日再说罢。”沈氏颔首道:“也好,左右你家也不缺衣食,安心在家住着,散散心也好。既是出来了,以往那些糟心事也不要再想了,只当被狗咬了一口罢。”
王丢儿见这两人言语亲热,倒把自己丢在一旁,冷眼旁观了半日,见此处是个间隙,赶忙插口道:“姑娘住上两日,待这事儿过去,自然还是要送回陆家去的。”沈氏眉头一皱,尚未出言,就听夏春朝恨声道:“今生今世,再要叫我踏进他陆家大门,除非江河倒流,太阳西升!”沈氏听了她言语,面上笑容舒展,方才说道:“我就说呢,姑娘在陆家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还上赶着往回贴呢?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子,何况是姑娘!离了他陆家又怎样,凭着姑娘的人物家私,哪里还寻不出门亲事来?”
王丢儿冷笑道:“旁的倒也罢了,姑娘见怀着陆家的骨血,莫不也带到下家去?我倒不知,这世上哪个男人,肯养别人的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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