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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十这日,陆家大门广开,宾客盈门,车轿塞街。陆家亲友,不论相熟不相熟的,但凡收着帖子的,尽皆携礼前来,一心只要沾一沾陆家的光彩。所谓运退真金无颜色,时来顽铁生光辉,也就不过如此。
陆家上下一干人等,无不一脸得意,又喜气洋洋。
陆家二房众人一早便乘车赶来,那陆炆立更以陆家二老爷自居,在前堂上同着陆焕成一道迎客张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他那两个儿子也跟着陆诚勇在厅堂上待客说话。
周氏今日倒打扮的光鲜亮丽,穿着新做的红绸缎子比甲,石青绸缎裙子,头上还插着一支鎏金的大凤钗。眼见那父子三个都在堂上周旋张罗,她便一个猎古调走到后头陆贾氏房中。进门就见屋中坐了一地的女眷,众星拱月一般围着陆贾氏。
陆贾氏穿了诰命服饰,端坐在正堂上首太师椅上,笑容可掬的正同一众女眷说话。
这周氏连忙上前,向周氏道了个万福,恭恭敬敬道:“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当真是大福之人,荫庇全家,勇哥儿方能有这段出息。如今勇哥显赫了,还怕日后不加倍的孝敬老太太,老太太就等着享福罢!”说着顿了顿又笑道:“可惜我是那没时运的人,两个儿子都是那不成器的,我是没指望咯。”陆贾氏听得心里愉悦,大笑了几声,向她说道:“老二媳妇,你这张嘴是惯会讨人喜欢的!涂油抹蜜的,哄我这老婆子开心!勇哥儿也是你侄儿,他既出息了,还能不拉扯下亲戚不成?“说着,就向身旁丫头道:”拿着凳子与你二太太,坐了好说话。”
听吩咐的正是宝莲,她走去挨着柳氏设了一方凳子,周氏向陆贾氏福了福身子,便在地下坐了。
柳氏瞥了她一眼,鼻中轻哼了一声,这妯娌二人自上次口角了一场,到如今尚且不曾开解,只是碍着人前不好言语,只将头扭了开去。周氏同她是相看两厌,当下也不理她,只向旁的女眷说话。
众妇女坐着闲谈了片刻,就有一人问道:“怎么不见贵府上大奶奶?”陆红姐正相陪陆贾氏坐,听闻问话,连忙回道:“今日事多,我嫂子在外头张罗呢。”那妇人鼻子里笑了一声,向陆贾氏道:“我在家里听见,说府上凡事都是这少奶奶当家。以往还觉得是笑话,今儿一看原来是真的。当真瞧不出老太太、太太都这等开明,一家子大小事务都由着儿媳妇搓弄调度。”一席话毕,她身旁坐着的另一妇人便抢着说道:“可不怎的,要说陆家少爷如今做了朝廷大员,她也是受了朝廷诰封的,就该检点些才是,倒还在外头抛头露面。也是府上老太太宽宏大量,若是放在我们家里,我们是断不会容她如此的。”
两人说着话,又有一妇人插口笑道:“两位嫂子不知,听闻这大奶奶嫁过来时,可是带来了一注好财。又亏得她里外周旋,开铺子做买卖,家中方能有这般富贵景象,怨不得人家在家说话响。”
原来陆家陡然发迹,虽是趋炎附势之辈甚众,亦有那等眼热心妒的。然而陆家如今也算官宦人家,这些鼠目寸光的妇人不敢明面挑衅,又深知陆贾氏极爱颜面,便借题发挥,暗里指摘陆家长媳不守妇道。果然一席议论已毕,那陆贾氏面色便沉了下来。
陆红姐在旁坐着,冷眼旁观这起妇人聒噪,待她们说够多时,方才开口笑道:“几位太太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这耳朵伸的倒且是长。别人家门里的事,也打探的这样清楚。几位嫂子既说女德,我早先曾在书上看见一个词儿,倒是讲女德的,乃是‘幽娴贞静’四字,却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如太太们这般议论旁人家是非,算不算得上?”几句话将这起长舌妇人数落的面红耳赤,羞惭无言。
陆红姐又正色道:“我旁的不知,但我家中大小事务皆是我嫂子一身主持。也真如嫂子们所说,我家能有今日,皆是我嫂子的功劳。这已是大德了,还要怎样?莫不是真要学太太们,整日窝在家中,不辨菽麦、不识五谷,四肢不勤,家业荒废,却议论旁人家是非,才叫德行高尚么?!”
她这番话说的凌厉,将在场的妇人皆骂了个狗血淋头。众人一时都没了言语,柳氏倒恐伤了自家女儿名声,连忙斥道:“你这孩子,当着许多长辈面前,怎么这等无礼!”一面就向众人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各位太太别往心上去。诸位看在我并她祖母面上,多多担待罢。”
众人见有了台阶,皆一笑了之。偏有一人,平日最好挑唆是非,与人口角,不肯罢休,轻哼了一声道:“我原本还替府上姑娘看了一门好亲,那方也是富裕之家,家里有吃不尽的粮食,穿不尽的绫罗。那孩子也才中了举人,比起府上也不差些什么。我本有意替府上说和,今儿见姑娘这样的脾性,还真不敢说了呢。”
柳氏正为女儿亲事心烦,听了这话顿时大急,上来便扯着陆红姐与那人赔不是,又笑道:“嫂子莫往心里去,这孩子自来嘴快,其实没那个心。我叫她给嫂子赔不是,这孩子的亲事也请嫂子多多上心。”说着,又不住逼迫陆红姐。
陆红姐是个泼辣爽直的脾气,她既看不起这妇人为人,又怎会依言赔罪,便同她母亲僵持了一回。
那妇人原本只等着陆家小姐与自己下气赔不是,好长一长自家威风。见陆红姐迟迟不肯低头,脸便沉了下来,冷哼了两声,说道:“陆家太太,你且罢了,我可受不起府上大小姐的不是。贵府小姐这样个清高脾气,只怕寻常人家高攀不上。我明儿回去就四下说给亲戚们听,好叫大伙心里有个预备。”
柳氏越发急了,拧住陆红姐斥道:“你这丫头,怎么学的这般执拗?!母亲的话也听了!”偏那妇人还站在一边,凉凉说道:“陆家姑娘自然是大家闺秀,只是不知听了谁人的言语,才成了这个脾气。”她这话便是暗指夏春朝调唆小姑子同婆母不合。
便在此时,外头忽然一道清亮女音响起道:“听闻李家太太家中女儿兀自未嫁,倒怎么有这等闲心思替别人家姑娘保媒?”话音一落,就见一身着大红大袖衫、肩披金绣云纹孔雀纹霞帔的俏丽少妇,轻轻巧巧走上堂来。
众人见她着装,便知是陆家少奶奶夏春朝了。
夏春朝走上堂来,先四下环顾一遭,笑了笑,走上前去向陆贾氏同柳氏见了礼。
柳氏一脸不自在,不敢应声。陆贾氏问道:“外头的事都妥帖了么?”夏春朝含笑回道:“都妥帖了,各处都有人看着,断然不会出差错。”说着,便向适才滋事的妇人笑道:“却才我在外头,听见李家太太嘴里不清不楚的说着些什么。我人在外头,不曾听清,还请李家太太告诉。”
这李氏不知为何,却有些怕她,连连陪笑道:“并没说什么,想是少奶奶听岔了。”夏春朝却不依不饶,笑道:“记得去年上李老爷货船翻在江里,欠下的账到现下还没还清楚。你们孤儿寡母的,也是可怜。只是想不到原来李夫人如今已靠保媒拉纤过活了?只是李家不比往日,穷家破户的,又能结交什么样的人家,又怎能说上好亲呢?”李氏见她当面揭了底子,又羞又愧,站立不住,一言不发。夏春朝又说道:“我家少爷既做了这三品大员,我们家姑娘就是明公正道的官宦小姐,多少人家要赶着与我们结亲?李夫人适才说‘寻常人家高攀不上’,那还当真是高攀不上。李夫人虽是好心,但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
她这一席话毕,堂上众妇人皆窃窃私语,指指戳戳,低低嗤笑那李氏。李氏立在堂上,粉面发红,额角流汗,一时竟不知所措。原来夏春朝所言俱是实情,她家男人出门贩货之前还曾问夏家借得一笔银两。只因时运不济,那货船翻在河中,到现下欠债还不曾还净。又因夏员外也曾托人讨过两回银子,这李氏便记恨在心,今日趁空就要与夏春朝难看。谁知却被正主儿撞了个当朝,又当着众人面被羞辱的体无完肤,当真是无处容身。
偏巧夏春朝不肯饶她,又笑问道:“听闻李公子今岁春闱买卷子作弊,被本方学政查出,革了功名。后头又有传闻,说要李公子去打官司坐牢,不知此事可平息了不曾?”说着,略停了停,又点头笑道:“你寡妇失业,日子艰难。日后若有难处,就打发人来家说一声。好歹咱们两家也算相交一场,我们一年在外施舍叫花子也要送掉许多银米,不差嫂子这一些儿。”
李氏听了这话,只如一支棍子劈面打来,当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
陆贾氏看不过去,便开口道:“春朝丫头,宴席可曾备下了?若是好了,就请诸位都入席罢,干坐着也是无趣。”
夏春朝知她是解围之意,正欲出言,门上站着的宝荷忽然道:“姨太太、表姑娘到!”
话音才落,就见章姨妈领着章雪妍,笑意盈盈走进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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