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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梨倒是也没再去御花园。秀女经过第一轮采选后,第二天便要开始画像,宫廷画师们在延晖阁里摆了画板,十来个坐过去,二百名秀女排着队儿来,这一画得画三天。
画像里头也有玄机,有钱的提前就做了打点,先画的总比后画的鲜活。头名画师伸着高长的鹅脖子,脸也像鹅一样长,衣裳面料与技艺都是里头一等一的,收的红包也最高。孙凡真与李兰兰排在他队伍的最前头,眼神儿朝着人群里的讨梅和春绿瞟。
陆梨便给她倆指了角落里一个大小眼的老画师,五十多岁年纪,穿的还是二年前半旧的宫中制袍。这老头儿是画院出了名的硬铁皮,好就是好,丑就是丑,长甚么样就画甚么样,有钱的秀女都不找他。但正好防了孙凡真在暗中使绊子。到底天生丽质,画完往墙上一贴,还原了她两个本来的姿容笑貌,不见得比哪个差。
讨梅和春绿高兴极了,打御花园里出来,就拉着陆梨的手追问:“你怎又晓得这个哩?”
怎晓得哩?打小在宫墙下转圈儿晃,哪个门里头住着怎样的太监和主子,哪个局子里当差的官员爱放屁,她哪儿不知道。陆梨还是那句话:“给你说了你也不信,我是王母娘娘指的慧根呐。”
臭陆梨,又卖关子了。素日看她不显不扬,这宫里头走哪条道、行哪门规矩,她却是悄不吭地熟稔着。“快说,你可是黄鼠狼大仙化了身?”气得讨梅和春绿就扑过去挠她痒痒。
她的骨头是叫人舒适的,手挠在腰上异样柔绵。三丈高宫墙下几个人扯闹着,抿着唇儿不敢发出高声喧笑,那青春的脸庞在这年里似花儿一般娇妍。讨梅挠着挠着,总会忍不住地停下来,把她上下一瞅,长长地感慨一声:“哎,陆梨啊陆梨,真不知你这种不求上进的,最后会落在哪位爷的手里,那人真是千条命也叫你化了。”陆梨可不答应,谁说她不求上进了,她也有自己的抱负。回挠了她二个两下,笑盈盈地拉着手走了。
这之后秀女们便进入最后的采选准备,得分衣裳试妆,得抽号儿排队,倒没有多少时间见面了。
四月二十九那天,二皇子楚邝从边关回京,算算时间距离雨夜疾报整好过去一个月。皇帝设了仪仗在东华门外迎接,那天是个晴好天,从奉天殿至建极殿一路挂了彩幡。风一吹,把织锦的五彩帆布高高飞扬,紫禁城的上空蔚蓝如洗,万里无云,听见风发出扑扑地响。
金吾卫指挥使李槐英带领手下在左右两侧夹道迎接,车马打长长的甬道内进来,宫女奴才们都挤在御膳茶房前的小道里看。二皇子此番突袭谡真军营,腿部着了完颜辰一剑,身子从马背上跌下来,跌伤了腰。万岁爷御赐了他辇驾,一路过内金水河到奉天门下,文武百官身着朝服立于汉白玉长阶迎候,皇帝亲自去扶了他的手。近三朝以来的皇子,再没有哪个比他荣光。
彼时陆梨正在尚服局叠衣裳,原不打算去看的,讨梅和春绿非要拽着她的袖子一道去。从东筒子一路小慢跑,跟着宫女子们悄悄挤在左翼门外。那辇驾慢慢,便见楚邝着一袭玄色斜襟长袍,英姿端武地坐在锦座上。四年未见,他整个儿身型似比那十七少年宽展了许多,肩膀健硕,双腿修长如松。面庞被漠北的烈风吹得有些黑,依旧是那副上唇比下唇略厚的样子,看人的时候目中带着点挑衅的冷鸷。
风轻轻地在空旷场院里吹拂,他无意把视线掠过这头,陆梨在人堆里看见,怎得心还是有点惶惶跳。她便缩回肩膀,只站在一旁等待讨梅。
倒是把讨梅激动得不要不要,见楚邝遥遥似看来,忙不迭双手捧在胸前:“瞧,他可是在看我?”
春绿站在一旁凝神,唯见讨梅跳脚:“眼下还没见着皇帝,倒把皇帝的儿子瞧见了两个,哎呀陆梨,我都不想当娘娘了!”一边儿撒娇,一边摇晃着陆梨的袖子。陆梨可拿她没办法,三天两头一个变化,回头一觉醒来还是想当娘娘。
楚邝在北赴边关前还是个十八岁的皇子,一直未能得封王建府,如今回宫,便依然在清宁宫皇子所里住着。
那三座门内如今住着八岁的老九与三岁的老十,乃长春宫沈妃所生之子。原本三岁仍应与母妃同住,但怕老九一个人住着孤单,皇帝便把老十也安排了过来。
楚邝离京太久,他院里的奴才而今不剩下寥寥,张贵妃欲在二等秀女里给挑几个出来伺候。尚宫局嬷嬷一贯对陆梨甚看好,原本是叫她去的,后来陆梨推说头疼不舒服,便把机会让给了喜娟。
二十来个秀女打景仁宫院子里一站,一排儿花枝招展。张贵妃一张张脸望过去,都没看到那天东筒子里遇见的小姑娘。问尚宫嬷嬷:“好丫头都来齐了嚒?”尚宫嬷嬷应来齐了。张贵妃便只当是自己看错了眼,最后挑选了五六个,喜娟也在里头。
这么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在宫里当差,一辈子就只能是奴才的命,见着主子爷的几率低,万岁爷的更低。宫女子不许上深妆,衣裳也不许艳丽,倘若在宫墙根下走路,遇见主子爷从身旁过去,按制不许对他抬眼儿。主子们天生也高贵,更不屑于多看你奴才几眼。但去了皇子身边照顾可就有机会了,他年除了可以出宫随去王府,更甚有回乡的可能。
喜娟很感激陆梨,她并不富裕,把所剩无几的花簪子送了一枚给陆梨。
新一拨秀女进宫来,老一拨就成了姐姐与姑姑,在你还不熟识宫廷规矩的时候,逮着机会就得挨她们的打罚。不打你脸,打你的身子,叫你顶着砖头站,叫你大晚上提着个小灯笼,绕着宫墙下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墙内的听见这声音,便晓得是哪个蠢笨的奴才犯错了,对宫女子可是天大的脸面羞辱。
该怎么跪,进什么门迈哪条腿儿,见着谁需要弯多少躬,一切都是有讲究的。陆梨就像是天生对这些得心应手,礼制做得悄无声息的周到,叫人既自然又拿捏不到错处。两个人一块当差,时而喜娟差点出错时,她就眼神儿示意,喜娟便稍慢她半拍学着,这样免去了不少打罚。
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喜娟拭着眼眶,破涕言笑:“陆梨,旁的不说,你我都是做奴才的身份。他日若然用得着我喜娟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
陆梨应好,大大方方地把她礼物收下,还赠了她一对儿吊坠耳环。这深宫幽幽,她打记事起就在黄瓦红墙根下走,这里就是那小太监寂寞童年里的全部。人情世情未开窍,在宫里不得玩伴,除了两个双胞胎太监欺她傻冒儿呆瓜。如今有了一群小姐妹,不知多少和乐。阳光暖暖,她把喜娟一路送出了衍祺门。
就在朝臣们因为皇储问题掀起新一轮争议的时候,皇帝封了楚邝为泰庆王,赐西黄城根南街府邸一座,待修缮后搬出宫去。大臣阁老们一时语塞,不知万岁爷到底何意,楚昂也不予解释。
紧接着进入五月,便要赶在端午节前进行淑女采选了。初二那天大早上,陆梨爬起来给讨梅和春绿上了妆,一块儿等在储秀宫的院子里。天气炎热,直殿监太监给支了遮阳棚子,秀女们等久了依旧容易出汗,汗一出便把妆容弄花,不时叫小姐妹们互相补一下。
讨梅的两腮不着色,陆梨垫着脚尖给她轻轻匀。孙凡真杵在一旁冷眼看,看她粉盈的指尖点着薄棉的胭脂,唇瓣儿不自觉微张。那上胭脂的神情怎就专注得好看,她便不落意地叱了叱嘴角。
春绿的药就是孙凡真叫人倒腾的,喝不死人,单把寒药换成热燥,喝时间长了叫你损容貌、毁气色罢。不料没几天倒好起来了,被她陆梨把妆容一化,倒成了个弱柳扶风的妙人儿。看陆梨淡水蓝衫子在风中轻拂,分明自个儿生得就是好颜色,她怎得帮这个帮那个就是自己不争。
孙凡真看久了就道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明明觉得应该排挤才是,怎生得却又隐隐讨厌不起来。她是安排在第三轮的,前二轮刚开场,先安排些平俗的进去,然后再叫她到万岁爷跟前亮亮眼。司礼监太监们心思比海深,这些都是先头打点好了的。她也仗义,李兰兰跟在她身边沾光,水军提督糙汉子,只会打战不会走门道。听太监在廊上报叫名儿,便睇了陆梨一眼,冷哼一声拂袖子进去。
储秀宫正殿里熏香淡淡,康妃锦秀着一袭赭色宫装,端端地坐在右侧首座,一直暗中注意着楚昂的脸色。楚昂漠然掠了眼垂眉娇站的秀女,在李兰兰名下打了个勾,又在孙凡真名下一点,便垂下眼帘。太监晓得他没多少喜欢的,不过是为着那官职背后的朝局牵扯,便喊着人出去了。
紧接着讨梅和春绿进来,听尚宫嬷嬷叫规矩,站在三排中间盈盈地福了福腰肢。楚昂看着略微有些眼熟,不自觉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并未在殿外找到甚么影子,便在她二个名下也划了一划。
锦秀捕见他方才那一瞬迟疑,特意留了神儿。见春绿娇柳依稀旧人影,忽而了然他为何睡梦中呓语皇后……到底是那场变故太深。便对讨梅与春绿颔首笑笑。
殿门前太监根据万岁爷的眼神,给退出来的宫女分发了珠络子与花环。花儿易凋谢,那就是落选的意思。得了珠络子的秀女归去一堆,这些被选中的还得留下来,重新安排住所,领衣裳与贴身的奴才。
陆梨垫脚在凉棚子里看,看见讨梅和春绿融去了小堆里,便晓得她二个选上了。三个人遥遥地眨了眨眼睛,她便宽了心一路出西一长街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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