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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闲棋冷子(第2页)

“老爷子你认得老苏?”来兴儿惊喜地问道。

“宫中养马的,谁不认得谁呀?先帝爷那会儿,李进忠、苏福忠,还有我吴孝忠,都是侍养御马的。先帝爷他老人家还夸过我们仨名儿起得好,都带着忠诚侍上的意思。李进忠算是有奇遇,如今剩下老苏我们俩仍在操持着这老本行。”老马倌说着,轻叹了口气。

“老苏是我师傅,自打进宫,就是他带我养马。他别的倒还好,只是每逢阴雨天,膝盖处就酸疼不止,几乎走不成路。老爷子,您既和我师傅熟稔,就是我的师叔,以后小的若有不到之处,师叔您还要多担待些。”来兴儿顺势跪倒在地,冲老马倌磕了个头,不待他反应过来,便已起身,麻利地摆放着草料。

老马倌哈哈大笑道:“什么师傅师叔的,老把式带小把式罢了。这里就我一人,你来,刚好给我添了个伴,我求之不得呢。”

“师叔,我在闲厩院时就听说,天子设六苑以牧马,用飞龙使领之。为何东宫之中还要单设这一处马厩,饲养的马也与六苑中所养不同?”

老马倌被他问得一怔,想了想,缓缓说道:“我只能告诉你,这十几匹马都是西域进贡的汗血马。两年前重修东宫时,太子爷专门关照少府监建了这座马厩,只调我一人来这当差。别的,你在这待得久了,自然就会明白了。”

来兴儿听他说得含混、神秘,知他有难言之隐,便不再追问下去。两人把铡好的草料一趟趟地抱去洒在马槽中,然后呵呵笑着站在一旁,看那一匹匹马“嘎吱嘎吱”地啃啮着草料。

太子被皇帝幽禁在东宫,于承恩从景云丛手中接掌兵权,皇后还没有从这两个好消息带来的惊喜中回过味来,赵王李普的死紧接着将她的情绪从峰顶直甩到了谷底。

皇帝大半年来破例第一次离开含凉殿,驾临清宁宫,来送别他唯一的嫡子。夫妇俩在灵堂内抱头痛哭,一旁侍候的宫女宦者无不为之动容。皇帝一向身体虚弱,悲痛下险些当场晕厥过去,吓得皇后和李进忠赶忙吩咐人将皇帝移到皇后的寝殿内静息,又传太医来诊脉,调药,待皇帝喝下一剂汤药,脉象稍显平稳,已到掌灯时分。皇帝拉着皇后的手,端详着她沾满泪痕的脸庞,轻声说道:“朕今晚就留下陪你,可好?”

皇后含泪点了点头,她依稀记得自从回到京城,皇帝这是第一次留在清宁宫过夜。

在那个晚上,皇帝、皇后几乎一夜未睡。皇帝告诉皇后,前几天他幽闭太子之时,已经动了废储的心思,只是担心赵王年幼,身体又弱,才没下最后的决心。不想时隔数日,李普竟猝然离世,令他好不伤心。皇后没想到皇帝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多少年压抑着的心事骤然揭破,想到自己薄命的儿子,不禁失声痛哭。

然而,当丧事已毕,皇后从丧子的悲痛之中逐渐清醒过来后,重新品味皇帝的那番话,她隐隐觉得皇帝似乎是有意在缓和她与太子之间本已剑拔弩张的关系。这么一想,就连幽闭太子,于承恩接掌军权都像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思念至此,皇后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果真如此的话,皇帝对她的猜忌和防备竟胜过了骨肉离别的悲痛,那是多么的深不可测啊!

她十四岁嫁入东宫,依赖族荫和出众的才艺赢得了宠幸,十七岁就被晋封为良娣。当年叛军攻破京城,太子仓皇之中只带她一人逃了出来。在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里,她用自己的坚强和果决激励着生性懦弱的丈夫,临危受命登基,号召天下兵马勤王平叛。当时,她怀着五六个月的身孕,还在亲自为亲兵将士缝补衣衫,将士们感念她的恩情,在多次和叛军的遭遇战中,不惜拚命死战,保护他们脱离了险境。皇帝在京城收复后,打破了三朝宫中不立后的规矩,将她从妃子晋封为皇后。当时,她是何等的荣耀,和丈夫又是多么的恩爱!短短几年过去,皇帝一直体弱多病,后宫之中并没有增添新人,然而他们间的隔阂却日渐加深。这究竟是因何而起呢?是为了她强令太子和出身杨门的太子妃离婚,还是一年前她撺掇皇帝诛杀了建宁王,皇后独坐在清宁宫中,百思不得其解。张家和杨家结怨,原起因于先朝杨家得势时构陷戕害了自己的祖母,对此,皇帝是清楚的呀,而自己能够容忍身为杨氏近亲的吴氏生下的儿子做太子这么多年,皇后扪心自问她并无愧于夫家,而丈夫却无端对自己生出这么深的猜忌,想到这儿,皇后打心底泛出阵阵寒意。本来,有儿子在膝下,无论他是否当得太子,皇帝殡天后,她都有个依靠,而今这唯一的指望也没了,她一想到夭亡的儿子,泪水又止不住地淌了下来。

芙蓉悄没声地走进殿,看见皇后独自坐着垂泪,知她又想起了儿子,便上前劝道:“娘娘也该出去散散心,整天闷在宫中,别闷出病来。听说皇上新赏东阳郡公的宅子里有好大一棵桂花树,人称京城‘桂王’,这两天花开得正密,娘娘要不要去瞧瞧?”她是皇后身边的女诸葛,十分得皇后喜爱和信任,说起话来自然不似寻常宫女那般拘束。

“东阳郡公?我怎么没听说过。”皇后疑惑地看了芙蓉一眼。

“就是天下兵马副元帅景云丛啊,皇上才封的东阳郡公,赐宅归仁里,离咱们这儿不远。”

皇后板起了脸:“芙蓉,你是说到景云丛家中去吗?”

芙蓉仿佛没看到皇后阴沉下来的脸色,从容解说道:“前些日子,东阳郡公和景嫔娘娘都要进宫到灵前祭奠,被婢女回了。如今正是要娘娘赏这个恩典给他家。”

皇后听她话里藏着话,不耐烦地问道:“有话快说,这是为什么?”

“婢女听说景云丛当年对皇上和娘娘有救命之恩。前些时他家祖坟被掘,景云丛身着重孝进京面圣,被皇上夺了兵权闲居在京,如今他家和咱们宫中可谓是同病相怜,娘娘既已宽恕景嫔派人出京之事,何不再进一步,一则可赏花散心,二则对景家略表抚慰,皇上知道了,想必也不会怪娘娘什么的。”芙蓉话虽说得有些婉转,但皇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承恩暗中作祟,虽不是自己授意,但皇帝顺水推舟,不另派大将,而是命于承恩暂掌兵权,又同时将太子的心腹派往前线,分明是出于怀疑自己和景家祖坟被掘有关而采取的权宜之计;景暄派到河中传信的偏偏又是自己安插到她身边的眼线,李进忠既已出手将那小宦者拘押数日,皇帝自已知道此事,一旦李进忠将安插眼线之事泄露给皇帝,只怕太子被关的帐也要算到自己头上,与其被动遭疑,倒不如主动去惑,正好借机向皇帝表示和太子缓和的诚意。

皇后思念到此,用嘉许的目光看了一眼芙蓉,吩咐道:“摆驾归仁里。”

景云丛的家眷在东都洛阳,还没搬过来,偌大的一所宅子暂时只住着他和从河中带来的十几个随从。骆三儿被安排在门房当差,因景云丛卸去了所有官职,目前只以东阳郡公的身份居京守孝,除了一些故交部属前来登门拜访以外,并无公事往来,门房的差事格外的悠闲。

这一天,骆三儿正坐在门房打盹儿,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他打开房门,只见大宅门的门洞里站着个小宦者,未等他搭腔,小宦者便急吼吼地冲他嚷道:“快去禀报你家主人,皇后娘娘的凤辇已出了望仙门,准备迎驾。”说罢,便转身一溜烟跑了。骆三儿哪见过这阵势,兀自站在那里发愣,随即耳边传来一阵兵器碰撞之声,他探头朝巷子里一瞅,唬了一跳:从巷口到巷尾,不知什么时候已排列了两行衣甲鲜亮、手持刀枪的军士。他不敢怠慢,急忙返身进院通禀。景云丛午睡方起,正坐在堂中品茶,听完骆三儿的禀报,也吃了一惊,急忙吩咐大开宅门迎接。

皇后在芙蓉和杨全义的搀扶下走出凤辇,吩咐左右扶起跪在门口的景云丛,上下打量两眼,感慨道:“凤翔一别数年,景将军鬓边又添了恁多白发,真是岁月催人老啊!”

景云丛躬身道:“老臣也十分想念皇上和娘娘。赵王新丧,娘娘合当保重凤体,节哀顺便,如有召唤,老臣可随时入宫晋见,何劳娘娘移驾敝宅。”

皇后在景云丛的导引下,边往院里走,边说道:“你本不同于旁人,如今暄儿嫁入东宫,你我更算得儿女亲家。前些日子,宫中举丧,你和暄儿要进宫祭奠,宫人不知亲疏,将你父女挡在门外,本宫这回前来,也算得给你们赔个不是。”

景云丛听皇后如此说,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娘娘言重了,老臣全家万死不敢承当。”

皇后见这位统率三军的大将在自己面前这般诚惶诚恐,脸上闪过一丝得意,随即安慰道:“你且平身。今儿咱们只论亲戚、故人之情,不要顾忌君臣的名份。你家中之事,本宫业已知晓,只是普儿猝亡,令本宫心神大乱,一时之间无暇顾及。仔细想来,为人父母和做人儿女,虽一名慈,一名孝,然其情并无不同,我儿亡故,你家先人九泉之下不得安寝,咱们也算是同命相连了吧。”

景云丛只得喏喏称是,待要请皇后正堂落座回话,不想皇后接着说道:“听人说皇上赐你的这座宅子里有棵桂花树,堪称‘京城桂王’,咱们不妨边赏花边叙叙旧,将军以为如何?”

景云丛一脸茫然地答道:“娘娘恕罪,老臣在此居住不过十余日,不知这院中有什么‘京城桂王’啊。”他话音未落,只听得骆三儿在随行的人群中叫道:“老爷,咱这后园中真有一棵老桂树,开的花可香咧。”

皇后素知景云丛治家如同治军,平时家法极严,今天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孟浪之徒,大感好奇,于是不顾景云丛的喝斥,招手叫骆三儿来到面前,说道:“你既说有,那就前面带路吧。”

骆三儿往日只是听村中老人讲故事时谈起过皇帝和皇后,今天亲眼见到皇后,觉得她不但长得象画中的神仙那样好看,说话声音也格外的好听,便身不由已地夹杂在随行的人群中,想多看几眼,多听几句。当他听到皇后要去赏桂花,景云丛不知道这院中长有桂树时,冲口便叫了出来。皇后要他带路,他也不知道行礼,就指着通往后花园的小路说:“从这里走,抬脚就到。”

景云丛生怕骆三儿在皇后面前唐突失礼,闯下祸来,遂断喝一声:“回门房候着,娘娘不与你计较,我却饶不得你。”

皇后见骆三儿竟是对官家规矩一丝不懂,人又生得十分健硕憨厚,愈发觉得新奇,便指着骆三儿对景云丛说:“且叫他跟着,待会儿本宫还有话问他。”

一行人来到后花园中,果然见园子中央生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状如伞盖的桂花树,馥郁的花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皇后加快脚步走到树前,但见浓荫遮地,树下竟是分外地阴凉,连日来的阴霾心情不禁霍然开朗许多。她一面吩咐芙蓉差人在树下摆下几张凉凳,一面笑着对景云丛说道:“将军有如此雅福而不自知,倘若不是本宫今日前来,恐怕要白白浪费了这满园的花香,岂不可惜?”

景云丛陪笑道:“老臣是个粗人,见惯了军营之中的刀枪剑戟,对这花花草草的,从不曾留意。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在上首的一张凉凳上坐下,示意景云丛坐下说话,关切地问道:“将军进京后还没见过暄儿吧?”

景云丛尚未返京就得着了太子奉旨闭门读书的消息。太子私召大将进京,皇帝处分太子本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处分会这么严厉,虽暂时没有明诏废黜,但形同圈禁,接下来废立之事随时可能发生。正因如此,他才临时作出决断,向皇帝坚辞一切职务,告老还乡,以避免祸及自身。皇后和太子一向不睦,今天突然驾临,景云丛猜想不可能与太子毫无关涉,这会儿听她问及女儿,便试探着回道:“太子嫔不懂宫中规矩,擅派宫中内侍传递家信,蒙娘娘宽恕,这份恩情老臣父女没齿不忘。老臣自入宫面圣,承皇上恩准,留京守孝,这几日一直筹划先父墓室整固之事,与太子嫔未曾见过。”

“太子如今被皇上关在东宫,暄儿出入宫门自有些不便。不过,你既奉旨留京,父女俩早晚会有见面的时候,也不急在一时。太子此番行事虽有些草率,但本宫想他是担心前方军心滋扰,给叛军造成有利之机,才派人召你回京的,其中并无不轨之思。皇上一时气恼,关他几天也就罢了,难不成要把个储君一直关下去不成?”皇后果然提到了太子,而且话中有话,静等景云丛如何解说。

景云丛喟然长叹一声,起身跪倒在皇后面前:“都是老臣失德,招致天谴,使先人不宁,累及太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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