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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我也是以为杜十九江郎才尽羞于言明,可没想到他竟然……”“所以你就硬是要去戳人伤疤?戳了之后想要补救,便拿司马先生作幌子?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梓光,柳氏亦是关中名门,家境豪富,远胜杜十九这等已经渐渐寒微的杜氏子弟,就算要争,也大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今日此举只能让人笑话!我特意算好了司马先生到嵩山的日子邀了你来,不是让你出丑的。况且,杜十九那首悯农显然对司马先生脾胃。你这性子若不好好收一收,来年想求京兆府等第,却是难如登天!”面对这一番疾言厉色的数落,柳惜明低头唯唯应了,面上却闪过了一丝不以为然。杜士仪那四句诗不过取了悯农之意,真要说用词对仗只是寻常,不过哗众取宠罢了,而且是否本人所作却还存疑!若是腹中真的还有些东西,怎会连孙太冲的茶室邀约都避而不去?杜士仪浑然不知道那飞星阁中正在说话的是舅甥二人,他此前跟着那道童一路进来,就对这嵩阳观的建筑倒是颇有些兴趣,此刻索性一路逛了回去。今日天气尚好,观中香客众多,但飞星阁这样观中道士所居之地,却是外人止步。一路往外来到香火缭绕的三清正殿,在殿外看着那些善男信女上香祷告,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跨过门槛进了里头。尽管杜十三娘嘴紧,但他还是从竹影那儿得知了眼下捉襟见肘的处境。即便田陌勤快肯干,菜蔬干柴如今基本上不用再上集市去买,但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不过是仅仅省去了第一样,最后一样他也无福消受而已。而且,须知杜十三娘带他离开京兆府的时候何等窘迫艰辛,若他此刻回去,就算大病痊愈,又何以面对那已经一落千丈的名声?昔日神童名高,如今褪去光环,和那柳惜明一样幸灾乐祸甚至心怀恶意的人,绝不在少数。士农工商,他在人前说归那么说,却不可能真去做田舍汉。要带着杜十三娘在这时代好好生活下去,有些东西是必不可缺的。他没有和那些善男信女一般跪在蒲团上,而是站在原地举手默默祷祝,好一会儿方才深深躬身行礼。直起腰时,他便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杜小郎君原来在这儿,让某一番好找。”转身见是司马黑云,杜士仪自然少不得笑着打了个招呼。待到与其出了三清正殿,避开众多香客往一条僻静的小径走去,他方才听得司马黑云说道:“今日突然会这般万千客来,吾家主人翁也没料到。本是想请你来托付抄书之事的,可刚刚那许多人,显见也不好提。主人翁这会儿正在后头的养性居,好在你不曾去茶室,否则某恐怕得下次再登门了。”“那好,请司马大兄带路吧!”养性馆便是嵩阳观那几座小巧别致清静幽深的精舍之一。杜士仪随着司马黑云进去,一路不过是遇到两三个从者,待到屋里,他就只见适才那位司马先生正在那儿盘膝打坐,仿佛已经陷入了物我两忘的境地,旁边只有一个道童侍立。见司马黑云冲着自己打了个眼色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他想了想便就着坐席坐了下来。本以为对方要考验自己的坐性和耐性,可不过一小会儿,盘膝打坐的司马先生便睁开了眼睛。“不知道杜小郎君从小临的是谁的帖子?”“先临的欧阳公,然后是王右军的法帖。”前世今生都是如此,杜士仪自然答得不假思索。“这么说,杜小郎君擅长的是八分书?”司马先生见杜士仪点了点头,随即便说道,“可能写几个字让我看一看?”眼见那道童立时去捧了文房四宝过来,尽管这几日已经把那写字的姿势重新练习过,但真正取了卷纸,提笔蘸墨,杜士仪仍是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待那两行字一蹴而就,他等到墨迹稍干,便递还给了那道童。须臾,司马先生从道童手中接过了纸卷,仔细审视片刻之后,他对这笔力颇为满意,随即便念出了声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原来还是刚刚那首诗,字好,诗更好!你小小年纪知道悯农,着实不易,先师在世时,亦是有言说,天下之计在于农。”听这位司马先生提到先师,这一次,杜士仪思来想去,终于直言问道:“司马先生,我年少浅薄,孤陋寡闻,此前虽得先生命司马大兄两度义助,但他守口如瓶,从不吐露先生来历。今日再登门,我本为抄书而来,不想竟然遇到如此大场面,若是再不知先生来历,恐怕就真要在人前出丑了。”“哦,原来你至今还不知道我是谁么?”见杜士仪摇了摇头,司马先生终于忍不住抚掌大笑,“好,好!我一不是劝农桑兴水利的朝廷命官,二不是诗文才名誉满天下的文人墨客,不过一介修身养性的道士,原就不该人尽皆知,一到某地四方宾客纷至沓来!杜小郎君,你可说了一句最最实在的大实话!”杜士仪从这笑语中没听出任何反讽的意味,反而觉得老者似乎是真心欢欣,不禁更加犯嘀咕。下一刻,他就看见对方含笑说道:“黑云不对你挑明,是因为他追随我最久,知道我的脾气。你今日既径直相问,那我自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贫道司马承祯,法号道隐。”这一次,杜士仪终于隐隐有些印象。然而,不是从前那个杜士仪的记忆中有这个人,那个一心只读圣贤书,苦心孤诣只做诗的少年郎,自然无心于僧道上下什么功夫,倒是他自己曾经在前世父亲珍藏的那些年代久远的碑碣拓本中,看到过这个名字。而和这个名字连在一起的,还有好些轶闻。“可是茅山上清派的司马宗主?”司马承祯看着杜士仪攒眉沉思,旋即又恍然大悟的样子,倒是觉得这少年郎反应真实有趣,再加上此前司马黑云所说关于这少年郎的林林种种,也让他颇为满意。因而此刻他微微一点头,便开口说道:“我性喜清净,不爱人多,今日看来,这宾客纷至沓来的光景只怕会愈演愈烈。我此次受子方之请回嵩山,是因为嵩阳观中,收有先师当年所藏,上清派九代陶祖师亲笔所写的不少遗著。这些书是当年先师送给嵩阳观的,其中有些我亦无抄本,你既然对黑云说过能抄录,倒让我多了个帮手。”杜士仪不想误打误撞,司马承祯此次上嵩山的本意竟在于此,一时不禁愣了一愣,随即才苦笑道:“先生若是明着提出此意,只怕甘愿抄录的人能够一直排到峻极峰山脚。”“此言差矣。我是还不曾提出,可今日不是已经宾客盈门了?可惜了,坊间那些专事抄录的书手要丢掉老大一笔生意!”司马承祯笑吟吟地挑了挑眉,又不紧不慢地说道,“只不过他们都自愿为我这老道效力,杜小郎君却是为了偿清那昆仑奴的身价钱,所以自然有些分别。听闻你懂得医术行针,既如此,陶祖师亲笔所书的《本草经集注》,便交给你抄录如何?虽说朝廷又重修了《本草》,但祖师所留之物,他日佚失就可惜了。”竟然是陶弘景的《本草经集注》原本!后世那一卷只剩序录的陶弘景所著敦煌石窟残本《本草经集注》,当年被日本人携出中国后,便连下落都是众说纷纭,他只看过父亲珍藏秘不示人,道是从前师长所赠的一份拓本。另一份残卷亦是在德国,自己转悠了大半个地球亦是不曾有缘一见,如今能抄录到陶弘景手书的原本经卷,他怎么可能不答应!“固所愿也,不敢请耳。”见杜士仪站起身喜出望外地一躬到地,司马承祯不禁笑了起来:“既如此,你是留嵩阳观抄录,还是继续回你的草屋?”尽管嵩阳观近些时日必然会贵人云集,留在这里兴许会遇到很多机会,但杜士仪仍是毫不犹豫地说道:“倘若先生允准,我想烦请司马大兄将此书送至我那草屋,由我每日抄录后,请他送回抄本。草屋清净,更利于静心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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