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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侯,小德张一回来,就向老佛爷禀报了。你山东的公事全没料理,连署理护印的人都没安排,换身衣服就进京,一如孝子回乡探望病母,这份人心现在已经很难得了。老佛爷这辈子,眼睛最厉害,看人最准,尤其看你,真的是没有看错。所以她老人家也有话,趁着明白,要跟你和十格格说几句,也好放心。”
这言语几同托孤,让毓卿的鼻子一阵发酸,小声问道:“大叔,老佛爷的身体……咱们有那么多太医,总会有办法。”
“十主子,跟您,奴才不用说假话。坏事,就坏在太医太多上,这个主张用乌梅丸,那个主张用附子汤,各有各的理由,谁又能说的倒谁?而且宫里用药,讲的是四平八稳,大寒大热的方子都不能用,太医院的药方、武备库的刀枪、光禄寺的茶汤,是咱京里几大没用。这回,就是应验在自己身上。老佛爷心里也有数,否则,也不会急着见你们。”
以李连英的身份,这种话轻易不会外传,要知这话要是流露到官场上,少不得要有一场极大的动摇,也可见,他是没拿这两个当外人。赵冠侯沉默一阵,忽然问道:“大总管,您津门那房子去看过没有?若是有什么不满意的,您只管吩咐,下官再为您去换。”
“我让三大肚子看过,很好,养老的话,绰绰有余了。一辈子在宫里,多大的房子都见过了,现在这把年纪,大房间住不习惯,太空,心里不踏实。小时候就总想,住大房子,顿顿吃香喝辣,现在啊,反倒是只想着,住到三间房里,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我这喊一声,旁边屋就有人答应,心里面踏实,睡觉睡的也香。”
“大总管放心,我已经买了十几个童子,专门教他们伺候人。与宫里比不了,但是也勉强够用,算是将就着可以入眼。租界里面的华探长,是洋人从我们津门警查局挖的墙角,他的本事是跟我学的,我一句话,叫他怎样他就得怎样,不敢不听。在租界那边,要是李兄有什么麻烦,让他去找那位探长,保证不会吃亏。”
李连英咳嗽几声“难得冠侯你有心了,老奴在宫中这些年,冤家不敢多结,朋友不敢少交,自觉得,也维持了不少人,结下几份善缘。可是现在看一看,真正的好朋友,就只剩了冠侯一个。可惜啊,看清楚的太晚了,如今老奴这把老骨头,怕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大总管帮下官的忙,已经帮的很多,这时候再提帮忙,不就见外了么?咱们是交朋友,不是非要求谁办什么事,大总管拿我当自己人,下官就很高兴了。”
三人又闲谈几句,车已经到了紫禁城。当初瓦德西住的仪鸾殿已经烧成白地,再说他在那里和赛金花鸳鸯交颈,慈喜自然不能再住。现在她住的地方,就是这两年时间内兴建起来的新楼,名为佛照楼。这地方乃是按泰西规制起的洋楼,里面通电灯,是以一进去之后,房间里就有几盏电灯照明,并不昏暗。
在慈喜的卧室里,墙上挂着一张照片,那是慈喜前年过生日时照的。她扮做观音大士,李连英扮护法韦佗而荣寿公主扮做善财龙女。慈喜向以佛自居,这张菩萨照,是她的心头好,只是以照片看人,就越发让人觉得,这老妇人大限将至,命不久长。
慈喜人已经不能起炕,大烟和腹泻的双重作用下,整个人骨瘦如柴,干瘪的皮肤包裹着几根无力的骨头,青筋暴露在外,仿佛是无数条青蛇,在干涸的田野间盘绕。皮肤失去了光泽,老人斑分外显眼。一双曾经让皇帝不敢直视的眼睛总是似睁非睁,目光中的精明干练与凶狠戾气,都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了浑浊的瞳体,在缓慢转动。
往日里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强大气场,已为病魔所夺去,只余下一副衰老将死的躯壳,随时一阵风,都可能将这躯壳吹散,化归尘土。
“老佛爷!奴才……奴才来看您了。”毓卿重情,一见慈喜这副模样,不由想起当日在榆林堡,她认自己为义女,与皇帝认做兄妹,后又拉着自己一起听戏,为自己抬起身价的种种过往。眼泪忍不住流出来,在床前不住的磕头。
慈喜的精神比想象中略好,说话虽然中气不足,但是离的近了,还是能听的见,思维也比较清醒,还没到不能视事的时候。
“老十,你来了?跪过来点,让我看看你……好孩子,哭什么?老太婆总是要去的,你看看你,一年比一年漂亮,好福气啊,当初要是你阿玛把你报了宗人府,让你入宗,我不知道把你指给谁,现在你就没这好气色了。看看荣寿,再看看你,这差的怕不一天一地。……我原本还想着,将来再照一张相,让冠侯扮韦陀,你来扮善财龙女,往我身后这么一站,比这张照片可威风多了。可惜啊,怕是没这个命了,这张照片,是看不着了。”
“能看着,一定能看着。老佛爷您养好身子骨,奴才和冠侯一定给您扮好了,您千秋万寿,可不能说些不吉利的话。”
“傻闺女,我自己是什么样子,我自己还不知道?冠侯呢?你也往前跪一点,让我看清楚一些。”
赵冠侯依言,向前跪行几步,慈喜看他一阵,叹了口气“还记得当初见你的时候,还是在小站秋操,那时候你就是个素金顶子。可是胆子是真大,一堆人不敢言声的时候,你敢出来说一句凤簪落地重返佛山,我那时候就知道,你能成大事。这才几年光景,你已经是亮红顶戴开府一方,如果不是规制所限,就算宝石顶子,你也未必戴不得。老十配你,倒也不至于太委屈。其实,我的身体,两年前就不大成了,多亏你收回关外三省,保证每年有上好的关外老参进贡,靠着这些老参,吊住这口元气,要不然,早就要去见列祖列宗。”
“老佛爷吉人天相,只要您好好静养一阵,就能康复如初。”
“恢复,这话谈不到了,怕是就这几天的事,你们就都有的忙。我把你叫来,是想趁着我还明白,把该交代的事交代下去,该吩咐的话吩咐清楚。自从我进宫以来,为了大金的江山社稷,费尽了心血,外间人赞我也好,骂我也罢,都只随他去,我这老婆子到底是有功还是有过,等到我没了之后,他们自己慢慢琢磨滋味,就该知道了。大阿哥岁数小,小五是个什么本事,大家心里也有数,就不去说他。老庆的年岁也那么大,未来的天下,还是得靠冠侯。大金国各省督抚里,我只信的过你。这两年办新法,练新军,你出力很大,赏赐却不多,你可知原因?”
“老佛爷,这两年您赏赐的亦很多了,臣只觉受之有愧,从不敢嫌少。”
“你不用愧疚,当日我和皇帝受困于榆林堡,是你带着兵救驾,挎刀侍卫,斩杀洋兵。这个功劳,我一直都记着,些许赏赐比起功劳,算不了什么。原本是想多赏你一些,只是我和皇帝的身体都不好,有朝一日要去的话,总得给新皇留下些做人情的机会。若是封无可封,新君就不好做了。所以我把你压下,就是等着新君提拔。若是现在要你入军机,你可愿意?”
赵冠侯心知,此时入军机,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前途。一旦进入军机处,就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基本部队,失去了兵权这个基础。再者自己的才干,也不足以胜任军机一职,别的不说,就是单纯的说贴,没有翠玉或是老夫子们代笔,自己都写不明白,看着也费劲,怎么可能干的好。
但是此时此刻,他绝对不能说出一个不字,否则难免给慈喜落下自己恋栈兵权,不肯放手的印象。当下立刻回奏“臣全靠太后栽培才有今日,以未曾进学之身得入军机,那是祖上的光彩,臣求之不得。”
“你虽然没进过学,却是巡抚,入军机也不算违制。可是我觉得,让你入军机是人没用对地方,适合你的位子,是直隶总督。”
虽然南北洋大臣都已经裁撤,但是直隶总督依旧是疆臣首领,赵冠侯这二十几岁的年纪,若是做了直隶总督,堪称开国朝未有之先河。赵冠侯再次磕头拜谢,慈喜喘息了一阵,才继续道:
“这个差事,是留给新帝登基后赏下来的。可是我要先跟你说,你心里要有个准备,不要到时候全无预备,连差事都接不过来,那便不好了。当今的天下不太平,外面有洋人,国内有葛明党,都盯着大金的祖宗基业,想要来分上一口。说起来,当初闹长毛的时候,长毛子陷了南京,建制称孤,整个东南几乎都沦落贼手,比起如今的葛明党,可是闹的凶多了。但是那时,我倒是没觉得他们能成什么气候,这葛明党如今未占一城,未据一地,可是我却总觉得,他们才是心头大患……说不定,祖宗的天下,都要坏在他们手里……皇后的才具只能算是中人之姿,不足以支撑这个局面,要想把江山维持住,把葛明党打下去,还是得要你这样的大臣效力。冠侯,我在日,你很忠心,这非常好。等到新君即位,你一样要忠心,可不能有三心二意。”
“老佛爷放心,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慈喜满意的点点头“这就好,有你这份人心,我这次就算没白叫你来。国家国家,国与家实际是一回事。我就是这家的当家老太太,当家当的太久,各房的人,都烦我,恨不得自己当家拿钥匙,想怎么做主就怎么做主才称心。我这回一走,就让他们知道知道,当家有多难。老十就好比是这家里的大小姐,你,是这家的护院大教师。按说大小姐是不能嫁教师爷的,可是既然你们已经成了夫妻,你这个大教师,就得担起女婿的担子来。女婿半子劳,苦活累活都是他的,好名声落不下。干的再好,儿子们也看不上姑爷,稍有差池,还会挨骂。可是谁让你娶了这家的小姐,这你就都得受着,明白么?”
赵冠侯点头道:“臣明白,能娶到格格是臣三生造化。”
“知道就好,小五他们哥几个,对你有些偏见,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们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的甩手大爷,哪知道家事艰难,不知道维持这个局面,要付出多少辛苦。你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凡事忍让几分,千不念,万不念,也念在老婆子一手把你提拔到这个位置上,念在老十为你生儿育女,万事以和为贵,等到他们年纪大一点,也就知道谁好谁坏。将来,你们是一家人,外人再好,也都是虚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自当效力,不敢有其他想法。”
“好,这话我爱听。从你当初带兵救驾,我就知道你是个纯臣,今日一见,依旧如此。连英,快去,把我的那箱子拿来。”
李连英出去时间不长,便由几个太监将慈喜最爱的那口箱子搬了进来。当时翠喜、凤芝两人身上的首饰,都是从这里拿的。今日重新打开,见里面的东西剩的还有不到四分之一,大多已经空了。但所剩者,亦是价值连城的珍宝,在电灯下闪闪放光,发出各色瑰丽光芒。
“老十,当日在榆林堡,我虽然认了你做干闺女,可是没送你什么像样的见面礼。今天补上,这口箱子,是我最爱的东西。不在于值的多少,在于它是先皇所赐,一点念想。所以一有好东西,就往这里放,看见它,就如同见到了先皇。今天我连箱子再里头的东西,就都赏给你了,在箱子里,还有一张我的照片,你以后一想我,就把箱子拿出来看看,就好象咱们娘两个还在一块。”
毓卿被这话感动的再次眼泪直流,摇头道:“不……奴才不敢要,也不能要,这几年老佛爷您赏赐的已经很多了……奴才只想要您的一张照片,这些首饰,奴才不要。”
“傻孩子,你不要难道便宜外人?”慈喜的脸抽动了一下,大概是在笑,只是全没有笑的样子。
“该赏的我都赏出去了,皇后、荣寿公主还有福子。就连我到下面戴的佩的,也都单独挪出去了。剩下的,就是这些了。都是些我心爱的东西,平时舍不得赏人,只留下自己看,可是现在想想,也怪傻的,根本戴不过来,留着有什么用。你收下它,戴上它,就好象是我戴一样,不许不收。冠侯,你向前一些,我问你,你练兵的兵费可还够么?”
“回老佛爷的话,臣在山东行新法,筹措粮饷尚可,兵费足敷使用。”
“真难得,各省督抚见我,都是在说自己困难,只有你肯说钱够使。但是你的钱够使,是养你一镇又一标够使,养多了怕也不成。我这些年,积攒了一点家底,其中一部分是要留给新君的。当皇帝的,若是手里没有内帑,江山就难维持。另有一部分,就是赏给你这个大教习的,你用这钱,给我好好练一支洋枪队,护住了这爿祖宗基业,别让它就这么毁了,我把大金的江山,就交给你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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