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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时已经过去一半,离龙颜之日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这百年一次的节日无论用什么样的辞藻来称颂其重要性都不过分,能活着经历龙颜之日是一种荣耀,没人会想错过。那些错过了这次盛会的人,可能就要听爷爷或者爷爷的爷爷来讲述龙颜之日是如何伟大了。
夏全现在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心情。他即将以内阁一员的身份见证光耀的节日,心里却无法平静。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焦虑,以及一些别的情绪。
他依然住在护林街,并没有搬到高官云集的庙堂街去,曾经的顶头上司郑宽曾和他提起过搬家的事,卫斯也和他保证新造一座配得上他职位的府邸在财政上不会有任何问题,但他婉言谢绝。对他来说,更靠近圣山,也就更靠近龙神,他的祈祷更容易被感知,他也更容易获得心灵上的平静。
他渴望平静。平静下来。这比什么都重要,甚至比龙颜之日还要重要。
眼下摆在他眼前的麻烦有两个。第一个,来自他刚刚收到的消息。
刑阁的猎手们去了一趟百花省的三清村,反馈回来的消息是:这座三清河边上的小村庄并没有任何关于那个男孩的消息,没有任何人看到那个男孩回到了家乡。
这让夏全感到很糟。
其实这件事和他没有太大的关系。前任龙君首席护卫的侍从不是在他任期内失踪的,那是他前任郑宽的事情。
那个叫做小志的农家男孩,在他的主人被下狱后,就处于失踪状态。按照规矩,侍从在主人们出了那么严重的事情后,也逃不掉惩罚,会被一同下狱,就算有证据证明他们没有牵涉在那些麻烦中,除非有某位权贵愿意成为他们的新主人,否则他们也将自动停职,得去国相大人的文案那里注销王廷的身份,然后才能离宫。
但奇怪的地方就在这里,国相的文案那里没有小志的注销记录,说明这个男孩没有以合法途径离宫,事实上他也不可能得到注销许可,因为他本应该和他的主人一起下狱。然而王宫没有人声称知道他在哪儿,或者去了哪儿。
也许有人知道但不会说出来。也许就是她们把他藏起来了。她们想保护她们老师的侍从。
不止是他这么想,郑宽也这么想,但当时并没有在清风殿和平安殿发现任何与小志有关的蛛丝马迹。其他公主的寝殿刑阁还不敢公然去搜查,因此他们只能想别的办法。
派出去调查的猎手回来时,刑阁已经换了主人,追查这个男孩下落的事情不可避免的落到了夏全的头上。当然,就算这件事最后查无结果,龙君也不会革掉他的职,毕竟这个男孩的生死下落并不影响任何事情,龙承天已经如愿登基,于坚则被五马分尸,倒霉的长公主还被关在天牢里,四公主交出了继承权以换得姐姐的一条命,目前处在软禁之中。总之,所有的事情都在龙承天的控制之下。
但是一个大活人是不可能在王宫内凭空消失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件事如果无法得到妥善解决,始终会成为他官帽上的一道污迹。就像他的塌鼻梁一样,会在背地里被人议论纷纷。
既然这个男孩没有回到他的家乡,那么这件事注定了短期内没有好的解决办法,只能暂时搁置。他只好打算在龙颜之日之后找个合适的时间,和陛下汇报,看看反应再说。
比起第二个麻烦来,小志的事情只能说是微不足道了。第一个麻烦最多让他在龙君面前挨骂受责,第二个麻烦则可能让他人头落地。
“灵龙教会了我们一件事:牺牲。个人的生死并不总是最关键的事情,还有些事情比这更重要。”
他的父亲这样教育他,对此他也一直很认同。个人的生死并不是第一位的,整个夏氏家族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需要亲自去一趟,面对面地,才可能下定决心要如何来解决这件事。这几天事务繁忙,他一直没有充裕的时间,就算有,也无法否认内心里的胆怯。他想要解决,但又怕面对。
不能再逃避了,逃避之路幽暗深长,看不到任何希望。他这么想着,迈出了朝向夏家地窖的第一步。
官宦府邸,都设有地窖。通常来说,官阶的高低和地窖的规模是成正比的。夏阳贵为两朝元老,位极人臣,德高望重,地窖的规模自然也是相当庞大的。大部分的地窖都被用作贮存,食物、酒水、奇珍异宝充斥在官员们的地窖里,还有部分地窖用作别的用途,比如说,囚禁。
夏家的地窖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也是作为贮存点使用,里面堆放着所受的奖赏,仁王一直很倚重父亲,赏赐丰厚,地窖里堆满了绫罗绸缎、黄金珠玉和来自异邦的罕见珍宝,这些东西占了很大一部分空间。在父亲过世后,剩下的一部分空间,就被改造成了地牢。因为他过世的那一天,夏家迎来了两位特别的客人。
这两个人,当然就是夏全的童年玩伴高文墨和他的女儿。
高文墨的父亲高翰当年和夏阳是同僚,都在国相大人的帐下担任文案,两人性格相近,感情很好。夏全听父亲提起过,当年两家曾经立下誓言,如果未来各生有子女,就结为夫妻,两家成为亲家。这算是订下了娃娃亲。不过两家后来生的都是儿子,这门亲事也就没有成真。但自然也没有影响两家的关系,高文墨和夏全从小就是非常亲密的朋友,两人一起长大,一起参加了太宰监考的全国考试,成为了龙君廷臣的一员。若干年后,高文墨成为了礼阁的文案,而他官阶更高一级,是刑阁的审书。
高文墨从小就志向远大,而且性格骄傲。在先王龙行天面前敢于谏言。但他最终也因此获罪。他对拳民信仰逐渐衰弱深感不满,听到了民间有关龙君的流言,于是就向先王龙行天提交了增设国师的议案。但谁也没想到,这条谏言引发了龙行天的勃然大怒,龙行天不接受夏老的苦劝,当廷宣布将高文墨革职,贬为庶民,并永不录用。从此高文墨就从巨龙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也没有和任何同僚保持联系,包括夏家的人。夏老和夏全多次寻找他的下落,也没有什么结果。
但高文墨居然还留在了王都,隐姓埋名,在红酒磨坊当上了农夫。夏全不能理解这件事,就和他不能理解高文墨为什么当年要冒险谏言一样。那时候王后雍雅刚刚去世,先王心情十分糟糕,高文墨偏偏要提出那种谏言……麻烦都是自找的。
夏家的地牢由于是临时改建的,因此比起大部分的地牢来说,都要干净整洁得多,在管家的精心护理下,地窖里确保没有老鼠和臭虫,绫罗绸缎都护养得很好,没有丝毫破损,这也是父亲绝不容许发生的事。
整个地窖呈正方形布局,分隔成大小不一的多个贮藏间,一条十字形的灰岩岔路连接了所有房间,地窖西南角的最里面一间被临时改成了一间牢房,用铁栅格围住,门口和外面的墙上插着四根火把,以确保被关押的人能在里面看书,随身携带书籍一直是高文墨的习惯。
夏全不得不承认,这是他羡慕却已遗失的好习惯。很多年了,他不再安心沉浸在书卷里。以前他们经常彼此交流书中所得,那是一段多么快乐的时光。他不能忘记在第一次读到《铁树城之血》时和高文墨激烈争执的情形,这一争论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他们成年,踏上仕途,高文墨结婚生子。
铁树城的故事发生在城邦时代,当时大坪堡的王,一生都不曾践踏过诺言的于晟立下血誓,不与相邻的冰泉城为敌。当冰泉城的军队攻破于晟妻弟的铁树城时,七十二岁的于晟恪守了诺言,没有出兵,眼睁睁看着妻弟城破家亡。事后,他的妻子怒其按兵不动,自绝在他面前,但于晟仍然没有选择复仇,而是爬到铁树城的城楼废墟上自刎,为妻弟一家人谢罪。这件事在后世历史上引起了极大的争议。于晟所做是对还是错,翔龙王国历代都进行过激烈的讨论。大地之神宠爱信守承诺之人,但大地之神同样强调家庭的完满,守护妻儿父母是一个男人应尽的责任。即使是教寺的大长老们也没有对于晟的所为给出定论,历代龙君有称赞于晟的,但也委婉对他目睹发妻死于眼前的错误提出了批评,有指责于晟过于迂腐的,但也不得不同意信守承诺乃是可贵的美德。
想必文墨如今还是支持于晟的吧,他一贯就是那种固执得有些古板的人。而自己却不认同于晟的做法,如果我是大坪堡的王,就不会看着妻子死在眼前,而会复仇,即使不得不践踏承诺。这或许就是我们两人之间根本的区别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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