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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六爷指着桌面上的画道:“你来看看。”
那画上是极粗的老树干,看来似乎到了秋天,数片黄叶落在地上,错落有致,商秀儿说不出来什么道理,只觉得这样安排布局真是很舒服。又见那树根下面是数十只蚂蚁,姿势各异,有十几只在抬着一只虫尸,还有一只个儿大的好像在呼喝着指挥它们,在树洞深处,隐约可见两只蚂蚁在争斗,又有一只蚂蚁举着米粒向另一只,仿佛在上贡一般,种种形态不胜枚举,仿佛把蚂蚁画活了一般,极为生动。
萧六爷道:“如何?”
商秀儿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画蚂蚁,画的可真好啊!我小时候也掏树洞看过蚂蚁的。”
萧六爷笑道:“你看看落款。”
商秀儿才注意到,这幅画左下角落了“萧师雅正”,还有日期和题名,盖了小小的红泥印,那名字写的草率,辨认良久,商秀儿才“呀”了一声,抬头看着萧六爷,似有些不确定道:“邬奇弦?”
萧六爷点点头道:“知道他么?”
“怎么会不知道?”说起这个,商秀儿有些激动道:“那卢生真是好极了,唱的好,演的更好,从青年到老态龙钟,从困顿到富贵,都让他演绝了!”
萧六爷看商秀儿说起戏和角儿来,双眼放光,有些发笑,听她说的也算是有些见识,在心里微微点头,觉得她也不算不堪造就,就反问道:“你看过《梦黄粱》?”
商秀儿点点头。
萧六爷也不去问她怎样弄到价值不菲的邬奇弦的戏票,只轻描淡写的道:“大概五、六年前吧,邬奇弦找到我,求我给他写个本子。《梦黄粱》的故事古来有之,但能写出本子的却不多,能演的更不多。”说到这里,他慢慢将画轴卷起,插在书案旁的青花卷缸中,看着商秀儿一脸的艳羡,道:“懂么?”
商秀儿想说“懂”,可她还是摇头了,道:“懂,也不懂。六爷这样的人物,在梨园的名号这般响亮,想必什么样子的本子都难不倒六爷您吧?可是我不懂您为什么说能演的不多。六年前,邬奇弦还没有那么大的名气,我看他的《梦黄粱》,是两年前看到的,听旁的人说,就是因为这出您为他写的《梦黄粱》,他才一跃而成为能和余梦余并列的人物……”
萧六爷摇摇头,笑着打断商秀儿的话,道:“曲部恭维我的人多,不少你一人,况且邬奇弦本就有一身本事,倒不是凭我这一部戏。你既然说到余梦余,十几年前余梦余就早享盛名,但我却不会把《梦黄粱》给他演。”
“啊?”尚秀儿道:“为什么?”
萧六爷道:“余梦余是世代梨园世家,功底深厚,唱功了得,嗓音比他父亲老余班主还要高上三分,登台以来,不演则已,演则满座。”
“那你还……”商秀儿更不能明白了。
“但是就因为他是出身梨园世家,所以底蕴有限,说白了就是文气不够。”萧六爷道。
商秀儿道:“那邬奇弦呢?”
“邬奇弦这个人,你年纪轻,所以不知道,他出身书香门第,他父亲曾任礼部尚书一职,就算他自己,也是个少年举人。若不是四王之乱,起码一个探花是跑不掉的。只是邬尚书搅了进去,全家老小都跟着获罪。圣上宽厚,甫一登基也不愿大行杀戮之道,因此没有满门抄斩,但是得了活命的人都做了奴役,连邬奇弦都不能幸免。他原先就爱好南腔,反正伶人当年也是贱业,干脆就下了海,倒也唱出了一些名气。”
说到这里,萧六爷停了口,看着商秀儿,似在等她接口。
商秀儿听邬奇弦的故事,有些发怔。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耳听到一个平时她想不都不敢想的、高高在上的人物跌落到尘土里,喃喃道:“那您愿意给他这个本子演,是因为他自己本来就经历了这样的富贵穷通、人生起落么?”
萧六爷原只指望商秀儿能察觉出有些戏非要有些文人底子才能吃透演好,倒不曾想到她想到了这一面,不愿意敷衍她,因此沉吟了一会才道:“邬奇弦固然因为本人经历,而将《梦黄粱》演的格外出神入化,但卢生却不只是一个经历穷与富、贱与贵的普通人。你看邬奇弦演卢生,无论是穷书生,还是做了官,无论是狂放气还是书呆气,均十分感染人,这点,余梦余做不来。但反之,我不知道你是否看过邬奇弦演市井角色,却仍能胜任,原因就在于读书可明理,也可明世间百态,揣摩起来事半功倍。”
商秀儿不由得点点头道:“我晓得了。”说完有些怪自己轻浮莽撞,俗话说有的人“一瓶子不满半瓶子逛荡”,可不就是她自己么?
萧六爷看着商秀儿低下的头,又道:“你还不算完全的明白了。你羡慕我为邬奇弦写了本子,但我也只为他写了这一本戏。余梦余北戏世家,他爹老余班主留了百十来部的戏给他,就算没有新戏,他捧着这些传承也大有人买账。你呢?纵然我也为你写戏,又能写几本?别说我不可能只为你一人写,就算是我愿意,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都靠求着别人为你写戏?”
商秀儿脑海中电光火石的就闪过了梁师父的话,可是……萧六爷的话已经又远远超出梁师父所说的,也超过了她理解的那个“目标”,她呆呆的抬头看着萧六爷道:“我……我不行。”
“有些话,我现在说了你也不懂,所以只能留到以后。”萧六爷口中并不留情,道:“但若现在就当自己不行,把每一出戏,都寄望于我这个名不符实的‘教习’身上,或寄望于其他人,我只觉得你是因为懒所以不肯用心学。”
商秀儿被一个“懒”字刺激的有些发怒了,她也知道萧六爷恐怕是想激她,可是她偏偏就最不愿意承认自己“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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