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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色未亮,周元笙便被冻醒,闭着眼向外挪了挪,身下却仍是一片冰凉。脑中登时清明过来,那个浑身散着热气的人根本不在身畔,他昨夜是摔门而去的。
心下不免着恼,也不知那人一晚歇在何处,想来是外间的书房罢。念了一刻,不由又嗤笑起自己来,人家都不顾及她的颜面,新婚第三日便歇在了别处,擎等着让满府的人看她的笑话,偏她还在这里惦念这个人!由他去罢,左不过是少了个暖床之人。她愈发恨恨,告诉自己,今日无论如何要让彩鸳多备几个薰笼,再多添几副手炉,没了他,她照样能舒服温暖的睡上一夜。
饶是嘴上这样说,心里架不住仍是有企盼。可是她猜不出李锡琮的心思,也估不到他冷落起人的功夫那般深沉,那般稳得住。
一整日的光景,周元笙都呆在上房看书临帖,手眼皆在纸笔之上,心神耳意却留在纸笔之外,偶尔听得外面有脚步声响起,一颗心便忽悠悠地提了上来,一口气悬在半中间。待到门被推开了,又连忙装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淡漠模样。只是进来的人,再不是心里头想的那个人。不过如是几番,她心气也便散了去,不免涩然想起,那人走路向来是轻快的悄无声息,又何尝能让人捕捉到一星半点痕迹。
晌午过后,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西风渐劲,湿冷一片,房内更现出瑟瑟凉意。周元笙双手已不离袖炉,面前那页书摊开了有半晌也懒得翻上一翻。忽听得檐下有收伞的声响,心跟着一跳,忙端坐案前,垂下双目。
不一会,那人便推门而入,近前几步,身子一矮,恭敬行礼道,“给王妃请安。”
周元笙抬起眼,见是总管梁谦,只得点头淡笑道,“梁总管好,有事么?”
梁谦直起身子,含笑道,“中秋将近,因今年宫里裁夺用度,免了宫宴,着各处宗亲于府内自行过节。咱们王府如何预备,该置哪些物事,还请王妃示下,臣也好着手去办。”
经他一提醒,周元笙才想起过几日便是八月十五,甫一念及这个日子,便又忆起去年中秋宫宴时的情形,眼前跳出李锡琮立在幽暗湖边的身影,继而又想到他曾躲在一旁偷听了她和彩鸳的私密之语。不由撇嘴哼了一声,却是半晌没有作答。
梁谦等了一会不见回应,忙偷眼觑着这位王妃的神色,但见其娇艳面颊上微泛红晕,还带了三分薄怒,不觉诧异起来,暗忖自己方才的话里有哪句值当她作这般态度。
见王妃犹自沉吟,梁谦无奈,只得轻轻咳了两声,这才令周元笙回过神来。她知道自己适才失态,便应以从容一笑,徐徐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开口道,“我才来,许多事情并不清楚,譬如王爷有什么偏好,喜热闹还是清净,富贵还是省俭,原该请总管提点我才是。若依着我素日的规矩,只怕并不称王爷的心意。”
梁谦怔了怔,不曾想到她会这般推搪,再顾其面色,却已不复适才的娇态,一派娴雅中正透出伶俐的不满。他犹疑片刻,便即明白过来。原来却是为昨夜李锡琮歇在外书房之故。
梁谦于李锡琮的行踪十分了然,此刻只怕周元笙误会,忙赔笑道,“王妃这话真是折杀臣了。臣不敢妄言,但若说王爷,臣伺候了这么多年,于王爷的脾气秉性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笑了笑,又道,“王爷历来对年节不甚在意,往常在宫里头也只是陪着皇上、皇后、殿下并几位王爷凑趣,过后总要去拜过如嫔娘娘,和娘娘说一会子话——今年怕是不成了。咱们这府里从前并无一个主持中馈的主母,王爷身边素来也没个能干管事的丫头,是以逢年过节都不过草草敷衍,从不曾好好经办。好在如今有王妃坐镇,总算可以热热闹闹,喜气洋洋一回。”
周元笙听出他话里意思,原是要告诉她,李锡琮确凿没有瞧上过哪个女人,可那又如何,他瞧不上别人,也未见得就能瞧得上自己!
她掩口笑了笑,眼睛在梁谦略显佝偻的身上转了转,吩咐道,“既要热闹,那也好办。人家府上过节预备什么,咱们也依样画葫芦预备上,且再支出银子来,给阖府上下所有人打赏。内臣嘛,赏些银钱也尽够了。至于丫头们,每人赐一副新头面,都妆扮起来,也好有个过节的样子。伺候的人打扮得好些,王爷一时瞧在眼里,也能心里舒泰。保不齐还能抬举了哪位,那便是天大的福分了。”
梁谦却是一惊,心里琢磨着这几句话,只觉得越琢磨越不是味儿,竟不知周元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何用和李锡琮如此这般置气。正想再劝慰两句,却听周元笙笑道,“就这么定了罢,只别花超了就行。梁总管是有经验的老人了,心里自然有成算,我也就不多说了。可还有旁的事没有?”
梁谦心内一叹,这便要下逐客令了,显见着是拿自己当李锡琮的心腹说客一并不待见了。他垂首连连苦笑,半晌轻叹道,“那臣便依王妃吩咐办,您若再想起什么,只管打发人来告诉臣就是。臣告退。”
周元笙转着鎏金小袖炉,见梁谦已退到门口,忽然出声问道,“梁总管,咱们府上可有藏酒?”
梁谦脚步一顿,回过身来,道,“王爷素来不好杯中物,是以并不曾备下许多,不过历年赏赐的藩司贡酒还是有些。您要哪一类,臣这就去预备。”
周元笙歪着头想了一会,笑道,“有山东藩司的梨花白么?”梁谦道,“有,还是皇上旧年赐下的,臣这就命人给您拿些来。”周元笙扬手笑道,“不是拿些来,你只管都拿来罢。”
见梁谦面露诧异,更是一笑道,“这个季节,屋里头冷得像冰窖似的,偏生又没到御炉的时候,我自不敢先开这个例,也只好拿些热酒来暖暖身子罢了。梁总管可别嫌我贪杯才好。”
梁谦忙欠身道,“臣不敢非议王妃。依您吩咐办就是,只是……”望着周元笙,含笑问道,“要不臣寻些出来,也给王爷送去,这天儿,确实是冷得忒快了些。”
周元笙只盯着袖炉上的花纹,看了半晌,才笑笑道,“不必了罢,王爷身子健朗,一向体热,只怕用不大上。总管还是心疼心疼我,一个人在这房子里冷得翻不动书,提不起笔呢。”
梁谦至此,已然明了她是用心在和李锡琮怄气,也不知是不是有意让自己将这话传给李锡琮听,想到这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不知因着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闹起来,竟像是要比着看谁沉得住气,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只得回道,“是,臣这就叫人送过来,您若再想起什么,随时派人知会臣就是。”
梁谦退出屋子,脚步声渐远。彩鸳方从屋内转出,抿嘴笑道,“姑娘这招算什么,敲山震虎?隔山打牛?就不知道这梁总管是不是个省事的,万一添油加醋起来,这话传到王爷耳朵里,可就变了味道了。”
周元笙拔下一根银簪,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炉中香灰,半日方道,“我什么招都没使,也没心思管他怎么想,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没了他,我一样有酒,有手炉,过些日子还有炭盆。就是他永远不来,我也照样过得舒舒服服,暖暖和和。”
彩鸳听着这般赌气的话,愈发想笑。待要劝慰两句,又想起这或许是年轻夫妻间相处的情致,人家自有和睦和好的一天,也就掩袖一笑,不再多言。
只是袖炉中香炭燃尽,火也灭了,周元笙好容易捂热的手指又渐渐凉了下来,听着廊下点点滴滴的雨声,只觉得好不烦闷,好不愁人。
隔了两日,才是那八月十五月圆之日。白天晴空湛湛,天高云淡,众人都道今夜定是赏月绝佳的好天气。到了傍晚,有侍女内臣们抬着拜月的一应物事进得院中,将香案摆在一株梧桐下,将将搁好,便见周元笙倚在门旁,吩咐道,“都撤了去,我不拜月。”众人俱都一愣,旋即面面相觑,心道这位主母做派果然与众不同,当即互相使使眼色,又将东西悉数抬出了上房院落。
周元笙回身进了房中,径自去榻上盘膝而坐。不同于两三日前,今日是中秋佳节,此刻又已月出东斗,却仍是不见那人出现,她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连带说话亦没了好声气。
彩鸳到底看不过眼,从旁劝道,“您和一个爷们置什么气,他糊涂,难道您也糊涂不成?再者,今儿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您二位一个这头,一个那头,明明在一个府里也不去探望对方,叫人看着成什么话。人家不说王爷的不是,只当姑娘气量窄,再有那些个嘴上恶毒的,只怕还要编排姑娘不得王爷欢心。这些您心里都清楚,何苦让那起子人有机可趁,称心如意?”
周元笙冷冷一哼,心中只道,许他置气将我抛之不理,便不许我安生过自己日子,难道非要我去求他才行,他为何就不能屈尊降贵来哄我一哄?只是这话再出不得口,一出口便是承认她在等待,她有企盼。她自有她的高傲倔强,即便内心焦灼如火烧,面上也仍是要做出不紧不慌的淡然从容。
是夜,月华凝练,玉宇澄清。周元笙命人置了一桌菜肴,兼有各色果品佳酿,与彩鸳自在谈笑对饮,不过须臾的功夫,已是脸泛红霞,星眸溢彩。
彩鸳喝了几杯,便感不支,因起身走到窗下,推开一扇窗子,仰头望了一刻圆月。正要感慨今夜景致,忽然看到庭中梧桐下立着一个人,身着青色道袍,背影飘逸挺拔,定睛再看,可不正是那宁王李锡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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