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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色的焰云从裂缝中扑出来的时候,已闭目“养神”多时的张仲简如有所感,慢慢张开了眼,朝着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们咧了咧嘴角。
他甚至还得空伸出了左手,将突然在县太爷肩头发起颤来的大头侏儒接了过来,让楼化安不至于脚下踉跄,差点摔出了赤色焰云。
赌坊其他的几位怪物,却没有张仲简这般悠哉欣然。
小房东深知自己还未恢复多少气力,生怕一个不慎、会让同伴们跌回虚境里去,便没敢像往日那般莽撞胡来,于是赤色的焰云就这么晃悠悠、慢吞吞地往上升了好久,让被护在其中的生灵终于能够看清了这“囚笼”顶端的模样。
那道被强行划开的裂缝果然极长、也极宽,众人方才立足于虚境里抬头望去,还只觉得像是有只眼睛缓缓睁开、在看着他们,此刻亲身从这“眼”中穿过,才发现这出口至少有百丈长、五丈宽,别说他们区区几人同时逃出,就算是渊牢里所有的囚徒一起上来,也不会觉得狭窄难行。
更不用说被强行扯开口子的这些“石层”,也有约莫十丈之厚,绝不是太湖底该有的石头。众人从切口处缓缓腾空穿过之际,接着天光,还依稀看到了些奇异的纹路深嵌其中,蔓延得无边无际,找不到断绝之处,像是里头还保留着什么残存的生命。
这么厚的蛟龙骨……怪不得连楚歌也没能咬穿。
天可怜见,世上恐怕真找不出哪家的凶兽,能从这种骨石中咬出条活路来。
于是众人也愈发惊骇莫名。
这真的……是那道白虹般的神兵区区一划的结果?
朝裂缝离得越近,外头的天光便愈发刺眼,等到渐渐快能碰到裂缝最高处的边缘,小房东才猛地弓背一跃,整团赤色的焰云终于安然在张仲简脚边落了地。
暖意临身。
众人从焰云中脱身而出,便觉得此前在渊牢感觉到的那股子湿冷,都渐渐在这天光下结了痂,一层一层地剥落了下去,仿佛只需狠狠抖了身躯,就能把那入骨纠缠的阴冷,与自己彻底分隔开去。
众人果真也这么做了。
这感觉……依稀是有些熟悉的。
大概是八年前,去七禽街医馆看鼻伤的张仲简曾被王老大夫数落了个狗血淋头,被催着去把身上的皮甲给洗一洗。
王起心的意思,是大汉就算不肯扔了这种旧衣,甚至无法修补皮甲上头的数道“刮痕”,至少也得把混杂着馊菜和铁锈的那股子味道……给去掉。
张仲简一如既往地听话至极,竟还真的去五门洞街打了两桶井水,跟在李家婆婆后头学了老半天的洗濯功夫。
当然这场辛苦并没有什么回报——皮甲上头的暗痕与污迹,还是不知多少年前为了救下仓颉、在那场血战中留下的,只因一直和主人逗留在百里青虹通道里,才没有被岁月吞了个干净,如今没有从中生出什么妖物来已经阿弥陀佛,哪里能被区区几桶清泉水洗干净?
这件皮甲是没指望了,可赌坊里又岂止他身上这一件?
在诸位好友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大汉几乎把赌坊翻了个底朝天,找出了不下三十件的“脏”衣裳,当然其中大半都是甘小甘的衣物,继而把它们统统洗了个遍,并借了本就冷清无人的九转小街……晒了大半天。
这一次,果然要比只洗自己那件皮甲要有用得多。
甘小甘坐在二号天井里,抱着几十件在天光下晒得透彻的温暖衣物,连柳谦君连声唤她都听不到,当时就在衣物堆里睡了过去。
柳谦君和殷孤光各自抱住了本就不多的两三件衣裳,多少有些哭笑不得,却不得不承认,张仲简的这番好意实在让人受用得很。
除了元气未复的女童,赌坊诸位怪物压根没有想过还有穿上洗净、晒干的衣裳的一天——只要他们愿意,身上的衣裳穿了多久都无需洗濯曝晒,就连进了如意镇后添置了整整几大箱衣物的甘小甘,也因为轻易不踏足赌坊外的地界,极少会弄脏了衣裳。
至于小房东,则被张仲简翻找出了她压在阁楼里的几条凌风巾,在得知大汉的“所作所为”后,起初她还皱着眉不肯拿回这些松软暖和的厚实棉布,等到终于把凌风巾围在了脖颈间,她更觉得别扭得很,还有数不清的微尘跑进自己的鼻里嘴里,逼着她连连打着喷嚏。
可习惯了后,楚歌却慢慢觉得那暖融之意“呛”进鼻子里时,并没有那么难受。
然而如此“声势浩大”的晒衣大举,也只在九转小街上发生过那么一次罢了。
自此之后,赌坊诸位怪物都死死地看住了自己的衣物,小房东更是生怕自己的山神官袍也被张仲简带走泡进泉水里,不惜哄骗了大顺、让小楼本尊同仇敌忾地一起要挟了大汉,逼得张仲简答应再也不做这种引得全镇老小侧目的怪事。
那一次的天光临身之感,在这数年里渐渐淡出了他们的记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意镇差不多每一个白昼都天光大好,哪怕是站在赌坊的二号天井里,那从天穹上降下来的暖意也会落在身上,未见老天吝惜过。
可在这天杀的湖底牢笼里待了短短数十天,他们就几乎忘了,天光照在身上……是什么感觉。
降临到太湖底的天光,当然不会和北方山城里的一模一样。
这暖融之意还带着些许初春的寒峭,甚至伴随着几阵不知从何而来的怪风,忽快忽慢地围绕着众人打转,倏尔穿衣而过,漏进脖颈与衣裳间的空隙里去,若是身子虚弱的凡间生灵在原地站个片刻,还会禁不住打几个哆嗦。
可赌坊诸位怪物就这么毫无遮挡地站在天光下,只需舒展了肩骨腰背,便觉得附着在皮肉上、衣履间、眉发深处的湿气丝丝缕缕地离自己而去,极快地消融在光亮处。
他们轻轻一抖身上的衣衫或毛发,那些弥漫在光亮中的无数微尘,便又挥之不去地朝面目嘴鼻靠近了过来,惹得他们鼻根发痒。
痒得他们……几乎要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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