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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哑~~”轻响声起,并州府太原城之内,位于留守府中最深处的李阀家祠之大门,应声分别向左右敞开。几名老仆挑着灯笼稳步而入,点燃蜡烛,先麻利地用干布在四周擦拭了一遍,随即在地上铺好了两个蒲团,蹑手蹑脚地倒退而出。隔不多时,又有两人分先后迈步跨过门槛。当先一人面如冠玉,颔下长须飘飘,相貌气度,均显得甚是儒雅。正是当今四大门阀之一李阀的家主,唐国公李渊。落后李渊约莫半步距离的那人身材魁梧雄健。头、胡须、眉毛,甚至连同两只眼珠,也呈奇异的银灰色。有如此明显特征,则任何人皆一望可知,乃是近来声名渐隆,传说其修为已在阀主之上的李神通。
两人进入祠堂,分别垫着蒲团跪下,拈香燃点,恭恭敬敬地磕头拜祭了李氏历代先祖,随即起身将燃香插进供台上的香炉。供台背后的木架,摆满了李氏历代先人之牌位,乍看下倒也并无什么出奇之处。但当中所供奉的那一套盔甲,却显得甚是不凡。附属于战甲的那柄巨大狼牙棒,虽然已经有数十年未曾被动用,但棒上倒钩却依旧闪烁着某种仿佛干涸人血也似的暗赤光芒,久看之下,更觉勾魂摄魄。
李渊进香完毕,目光自然而然地转移到战甲之上,凝望良久,忽尔一声轻叹,怅然道:“先祖留下的这套战甲,每次观看,心中都颇有不安。如此神兵利器,原本应该用于沙场,经历百战生死才对。却只因为后人的一点自私,就将它束之高阁,使宝物蒙尘,只能徒劳作不平之鸣。这是否有违天理呢?”
李神通微笑道:“大兄这番说话,当中似乎另具深意。是否因为静极思动,想要有所作为了呢?”
李渊将目光从战甲上移开,摇头道:“神通说笑了。不过一时间有感而罢了,又哪有什么深意?”
李神通叹道:“大兄,其实你即使不说,小弟多半也能猜得到了。今日突厥使者由北而来,正使也就罢了,但那位副使,却当真是人中狮虎。其威猛雄壮处,朝廷里衮衮诸公,可谓无一能及啊。突厥蛮夷居然能够有此人才,委实并非中国之福。”
李渊负手抬头,仰望李氏历代先人灵位,悠悠道:“那位黄金雄狮年纪不大,武功修为之高,却是惊世骇俗,直追摩诃叶国师。加上他性情豪迈,有股天生领袖群伦的气度,故此极得人心。假以时日,定当能成其大器。但……只可惜……唉,他却并非是姓‘阿史那’啊。”
李神通点头道:“突厥东西分裂,彼此交相攻伐,两不相容。西突厥兵力远胜于东突厥,过去只因为我中国全力扶持东突厥,所以西突厥却不敢轻举妄动。但今年我中国先是蜀王,后是杨素,内乱相继,无力北顾。西突厥看准机会,竟悍然举倾国之兵攻打东突厥,意图混一漠北。一场大战,东突厥不敌,几乎要沦落到亡国灭种的地步了。眼看大厦将倾,却全赖这黄金雄狮突然崛起,只手力挽狂澜,不但让东突厥转危为安,更反压西突厥,勒令其从此对东突厥称臣。此人功业之盛,直可上追春秋战国时候齐国的田单。可是就只因为他不姓阿史那,并非突厥王室成员,东突厥的可汗不但功高不赏,反而夺取其兵权,解散其部众,将黄金雄狮投闲置散。唉~~教人看在眼中,当真好生惋惜。”
李渊缓缓道:“黄金雄狮目前虽然被冷落,但塞外民族崇尚勇武之士,唯力称尊。此子终非池中之物,早晚有他再放光芒的日子。届时由他领导突厥,合并东西,定会成为我中国之大敌。不过此子虽说英武过人,但性格过于耿直。自古以来,两国相争,不能力敌,就当智取。若能由我坐镇主持全局,定可令此子终生不得以匹马越过长城之南,可惜……唉~”长叹声中,眉宇间那抹浓浓的惆怅之意,可谓表露无遗。
李神通深知乃兄心思,却曼声长吟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顿了顿,嘿声恨恨道:“那个方士安伽陀,也当真该杀。就因为他一句什么‘当有李氏应为天子’的胡言乱语,不但导致皇帝诛了郕国公李浑全族,甚至连我们这些姓李的,从此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再看不到出头天。皇帝如此昏庸,却又和突厥的阿史那氏有什么区别?”
李渊默然不语,好半晌,他方才沉声道:“这等言语,神通以后再不可出口。陛下为睿智英明之主,图谶等事究竟是否可信,陛下心中自然有数。郕国公一案……事过境迁,如今也不消再提了。无论如何,杨李两氏始终还是亲戚。只要独孤皇后在一日,咱们就是稳如泰山。何况如今我为太原留守,权柄亦是甚重。与黄金雄狮相比,那是要好过他千倍万倍了。”
李神通叹道:“大兄,在神通面前,你又何必依旧如此小心谨慎?平心而论,太原留守这官儿,本来也确实不小。可是自打汉王杨谅出任并州总管以来,这太原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情,又有哪样还是大兄你能够作得了主的?皇帝此举,分明是既不愿让大兄你留在大兴碍他的眼,又不愿让大兄你有机会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势力,所以才安排杨谅过来压在大兄头上,虽然面上好看,终究只是个空架子,有什么用?”
李渊又是一阵沉默,良久良久,他徐徐道:“陛下年纪大了,稍微有些儿猜疑,那也不足为奇。再忍几年吧。得到新皇登基,相信我们李家的处境,定会有所转机才对。”
“新皇登基……”李神通冷笑道:“太子被杨素施了手段,以至于数月来始终晕迷不醒,以后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醒来的一天。他费尽心机,使尽手段扳倒了杨勇,可是如今看来,终究也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而已。皇帝五子,杨勇被囚,党羽也被剪除净尽,难有东山再起之日。秦王杨俊早死,蜀王杨秀叛乱失败而自尽,只剩余一个汉王杨谅了。这两个月来,杨谅的所作所为明显日益跋扈,想必也是因为自认为登位大宝有望,所以就开始得意忘形了吧?哼,究竟鹿死谁手,现在还不一定呢。”
李渊沉吟半晌,忽然问道:“神通,数月前你入蜀去向蜀王贺寿,途中不是和河南王曾经相处过一段日子么。以你眼光看来,河南王……如何?”
“河南王吗?”李神通闭起双眼,静静回想了片刻,徐徐道:“这个人……很难用三言两语就讲得清楚。不过简略来讲,此子既有心机,又有手段,但同时又有自己做事的原则,决不会为达目的就不择手段。若一言而蔽之,可谓不可欺之以方的君子。假若最后是他坐上哪个位子,我们李家的日子,多半就会好过得多了。但如果是杨谅……唉~~”
李渊点点头,忽然改口道:“上两个月我回大兴述职时,曾经入宫去觐见皇后,并且当时太子妃也在场。闲谈之中,皇后就提及了河南王的婚事。看她的意思,似乎是有意要在我们李家、独孤家、还有宇文家三者之中挑选一女,以为河南王之配。太子妃则属意萧氏之女,不过并无定案。”
李神通蹙眉思索道:“宇文家和萧家,似乎本支嫡系都没有女子啊。独孤家倒是有个叫独孤凤的小丫头,不过年龄比起我们家秀宁,也还要小了两岁。”
李渊点头道:“正是。若论年纪,秀宁今年十岁,也算是半大孩子了。只要再过得三五年,便能论婚嫁之事。独孤家的女孩只有八岁,那就要再等七年,未免太久。陛下近来的身体,也开始不如以往,我看未必能够等得了七年。以此而论,我们家秀宁确实占了上风。但皇后那边的意思,也不可不着重考虑。”
李神通笑道:“河南王今年是十七,三年后二十岁,正好大婚。想当年晋王成亲之时,太子妃也只有十三岁而已。从年龄上来讲,秀宁比独孤家那女孩儿要合适得多。至于皇后那边,大可请伯娘去和她分说厉害。她们姐妹间感情向来笃厚,皇后多少总会给伯娘几分面子的。”他口中的伯娘,就是李渊之母。当年独孤信生有七子七女,其中四女嫁给了李虎之子李昞,七女则嫁给了天子杨坚。李虎生子八人,李昞排行第三,生子李渊。李神通之父李亮则排行第八。
李渊点点头,道:“这事关系咱们李家往后数十年兴衰,切切不可马虎。再过几日,我就安排娘亲回大兴,带上秀宁多多入宫走动吧。神通,你……”话尤未毕,骤然一阵狂风由外呼啸卷入,将祠堂内燃点着的灯烛,一股脑地统统加以吹灭。两兄弟不约而同地都住了口,黑暗之中,却齐觉自己心跳的度,竟没来由地加快了许多。某种不详之兆,下意识地从心底最深处浮现。李神通深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扬声向外喝道:“来人啊,点灯。”
呼喝之声甫落,祠堂大门之外的远处,陡然传出“啊~”一声惨呼。李渊李神通,都是曾经亲身上过沙场见过血的人,哪里还能分辨不出这声音究竟是什么?当下两兄弟齐齐闻声而色变。李神通率先抢步而出,用自己身体挡在门前,沉声喝道:“何方大胆蟊贼,竟敢闯入留守府行凶?”
那不之客并不回答李神通问话,然而那种生命被收割的短促惨呼之声,却非但绝不停止,反而一路由远而近地向祠堂这边迅逼近。门外守卫的八名李氏家兵护主有责,此时都情知有外敌入侵,当下齐齐拔出腰间刀剑,在李神通身前又列成一道防线。刚刚列阵完毕,依稀就见有道飘逸身影越过高耸围墙,快逾鬼魅地向这边冲来。李神通双眸精芒暴盛,大喝道:“来者停步!再不停步,那便格杀勿论!”
那飘逸身影哈哈大笑,道:“格杀勿论?哈哈,假如你们有这个本事的话,那么无任欢迎啊。”非但不停,反而更加快了度,贴地急滑而来。那八名家兵训练有素,也不必李神通再行号施令,齐齐一声喊,各挥刀剑奋勇上前,进退攻伐之际,赫然是个法度极严整的敌龙无书屋小小阵势,威力不容低估。只可惜……
这不之客见到李氏家兵上前围攻,却是不惧反喜。他猛地收住去势,好整以暇地背负双手,屹立原地不动。电光石火之间,八般兵器齐齐斩劈在他身上,却意外地全无带出半点鲜血。八名家兵组成的包围圈子乍收即放,然后八人一齐呆呆凝立,仿佛全变成了泥塑木偶。紧接着,“砰~”的奇异闷响传出,八名家兵的脑袋同时由内而外地炸开,变成了仿佛被马车辗过的烂西瓜一样。鲜血脑浆,黄的白的红的各种秽物到处飞溅,其状直是惨不忍睹。李渊心中一痛,失声叫道:“李平、李安!”李神通却是双眸激烈收缩,不其然地向后稍微退了半步。
半年之前,李神通在蜀中某处荒山中巧得奇遇,吞噬了一种怪熊的熊胆,由此得以功力大进。回来后与李渊切磋试招,李渊亦自认不及。可是此时此刻,已经进身位列天下一流高手之列的李神通,居然也只能勉强看得清楚这不客出手之时的一点儿痕迹。来人武功之高,当真可惊可怖之极。李神通倒抽了口凉气,半分不敢轻忽地催运起熊胆奇功护住全身,蓄势待。
相比李神通的紧张,李渊明显要镇定得多。他走上两步,凝声问道:“尊驾究竟是谁?为什么要闯入我家中杀人?”
“杀人非我所愿。事实上唐国公可要看得清楚。刚才是令弟先命令下人动手的,贫道不过迫于无奈,出手自卫而已。”那不客语气一变,显得甚是温文有礼。顿了顿,又道:“至于贫道是谁,难道唐国公当真就认不出来了么?”说话之间,恰好夜幕上乌云飘动,有道微弱月光投射而下,恰好映照在来人面上。霎时间,李渊和李神通同时一惊,失声叫道:“朝阳天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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