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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昂身后跟着老太监张福从二道门内走进来,着一袭明黄上绣龙翟十二章纹龙袍,内衬殷红打领,发戴乌纱折上巾。楚氏皇族的男儿天生自带清冷贵气,那长身玉立、衣袍拂风,只把秀女们的眼眸立刻吸引过去,竟不想万岁爷这样年轻英伟,看去不过二十八-九风华。
朝政忙碌。山西那块地面乃先皇帝在世前就赏给肃王的封地,彼时肃王母妃得宠,时年不过七八岁就被封了王,便是后来隆丰皇帝在位期间也对他束手无措。
去岁山西财政闹亏空,楚昂亲自命人查阅了这几年的税贡,正准备下狠手整治,奈何肃王与宁王却在暗处散播谣言,只道自己皇位坐得不正。着戚世忠去审了两月的案,恁是一点口风也破不出来,破不出来就治不了肃王,山西那块棘手之地也就动它不得。
楚昂负着手急匆匆地往殿内走,目不斜视。一身帝王气宇叫人不敢贪仰,秀女们被他压迫得纷纷低头屏息。
殿内孙皇后看见他进来,腆着腰肢笑嗔他:“怎么才来,看把娇花似的女孩子们一个个晒黑。”
她快八个月的身孕了,楚昂扶住她的手,不让她起身:“进行得怎样了?”
他英姿清伟,孙香宁被丈夫笼罩在阴影里,显得舒适而贪婪:“给你选的妃子哪儿能由我做主,自是等你自己来决定。”
淑柔的脸容上带着笑,然而妙目中闪闪,到底几分涩意被他看穿。
成亲十几年了,那长在小户人家的少奶奶情致一点儿还是不变。楚昂其实是知道的,只是不表达,既是做了王朝的皇后,这样的场面有第一次,也会有第二次,她要学着适应。便略笑一笑道:“后宫你是主位,这些自是当凭你满意。”
说着亲昵地抚着她的手背坐下来,他在人前是给予她足够尊崇的。
张贵妃被冷落在一旁孤坐,这种时候皇帝是不会看她的,她也知道。那个女人在的时候,他从来不会把私下里对着自己时的激烈显扬半分。
日头打照在雕镂的窗棱上,楚昂隐在逆光处的侧脸精致而冷俊,肩背清宽,长臂扶着皇后的腰肢,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五好丈夫。
张贵妃悄悄睇着,心里略有点酸,但一想到他那种时候还不是要与自己这样那样,她的容色就又变好起来。撇过头,自己对着空朦的光影抿嘴笑笑。
楚昂坐定,随手翻了翻面前的画册子,冷淡道:“这就开始吧。”
门口太监一声吆喝,等待已久的秀女们就挨个儿走进来。太监念一声“给皇上皇后娘娘们施礼——”她们便侧身做福,不要跪,因为这样才能勾显出体态和姿容。太监身旁是两个漆紫红的篮子,一个篮子里头搁着花,一个搁着流苏玉坠。拿到花就是落选了,一辈子只能埋没在各宫各局里做宫女,拿到玉坠的才算是淑女。
正殿里安安静静的,宫女子的命运太凄苦,没有人愿意收到花。一个个十三四岁,最大的不超过十六,有的美目顾盼,有的怯怯含羞,一排四个,一次三排,站得疏落。皇帝看着其实是毫无感觉的,这样年纪的女孩儿根本不算作女人。他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长得可丑。”后院的窗缝外,楚邝有些失望地收回踮起的脚尖。
“呼——真没意思。”楚邹也吐了一口长气——没有一个比母后漂亮。一时兴致索然。
看见楚邺手里的梨花糕,便又五指并拢地伸出去:“再给我来一块。”
若在平时,楚邺看着小四弟指甲剪得凸凸的稚嫩手指,一定怜疼地给出去了。这会儿他可捂着不敢给,怕那小丫头又在哪里捏出指印给他发现。楚邺清俊的眉目些许躲闪:“不给了,这是甜的,你看你的牙。”
“哎唷,主子爷别乱动喂,奴才们快要撑不住了。”天热,底下小喜子小顺子小邓子高拱着脊背,跪的面赤腮红,手筋突出。做奴才的艰辛主子们是看不到的,一群小皇子天生贵胄,只是自然而然。
楚邹龇起牙,前面一排门牙都空了,他转头又看进去,自己对着屋里的秀女们龇。然后就看到父皇对过来的眼神,那长眸里噙着笑意,似能把他的小心思看穿。他的鬼脸立刻恢复原状,腮帮子鼓起来,正襟危立地站着。
里头楚昂不由好笑,这小子无时无刻不在以自己为标榜,小小年纪就整天板着一副清贵的大人脸。他扯了扯唇角,心底却是柔软而满足的,收回眼神不看他。窗缝外楚邹见心思被父皇看穿,也就不好意思再继续偷看下去了。
小顺子在底下跪得牙关和骨头咯咯打颤,楚邹见他也是不行了,就啪嗒一声跳下地,呼啦啦跑出了储秀宫。
五月天高云远,蔚蓝一片,他出了长康右门就往前廷跑。四月头上的时候他在宫里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过左翼门往右走,穿进文华殿的大门,在殿的后院的最里头有一个黑瓦的肃穆的藏书阁。那地方叫圣济殿,里头的书有史有策有兵法有神话有典籍,一切光怪陆离、世有罕见与吉光片羽尽在其中,仿佛对他打开了一个浩然的新世界。
他现在一门心钻在里头,所有的都对他提不起兴致。
眼看接近晌午,各宫的奴才们都在忙碌,宫巷里寥寥无人,他稳步小跑,一袭靛蓝色小袍在风中簌簌扬起。迎面走来老太监陆安海,勾着略歪的肩膀,一步一晃悠。看见他来,弓着背卑微退在路边,脑袋上的太监帽耳朵垂下来,把挤皱的老脸盖得就像一只长眼睛的坟冢。
楚邹看见了也跟没看见,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掠过去。太监们都是阴险狡诈的存在,他以为藏了个小东西就能拿捏住一个小皇子,魇不住自己就轮到三哥被魇着了,哼,他可不屑一顾。
楚邹张开手臂,想象自己是那古书中形容的巨翅神兽,冷傲地从陆安海目下略走了。
视他如粪土。
陆安海勾着背候在宫墙下,等他过去了才慢慢直起来往近光右门外走。这小四子的脾气他是真摸不透,先前追着自己又打又弹,每晚上回去不是这青就是那肿,老骨头没一块好地方。如今看见了也装作不看见,一双楚楚的桃花眸里满是倨傲不屑……啧,皇帝生的这群小皇子没一个省心。
院外日头渐烈,衬得殿内光影昏幽。秀女们候在殿中央等待裁判,孙皇后低声提醒道:“皇上……”
“皇后做主吧。”皇帝楚昂攥了攥她润玉般的指尖。
孙皇后心思略宁,便挑选了几个入眼的。
一拨进来,一拨又出去,储秀宫里的秀女在渐渐减少。先头还是好姐妹,一出殿门就地位悬殊了。那得了玉坠的因着承蒙帝后赏识,面色羞赧掩藏喜色。那拿了花的掩饰暗里心酸捧她:“姐姐从此要辉煌腾达了,他日册封娘娘,别忘了妹妹还在吃苦。”
拿玉坠的安慰她:“只是一场海选,能不能得宠还不知道呢。妹妹也还有机会,就是当了宫女也能再往上爬。”
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
当宫女的要往上爬难于上青天,在宫里头打扮是有严苛制度的,宫女们嘴唇要涂、眉毛要画,不画怕显得没生气,是对主子的大不敬;但是又不能逾越过主子,得画,还要画得安分守己。穿的衣裳颜色也有限定,除了尚宫局等六局的上等女官外,普通宫女只能春夏穿淡紫、浅绿,秋冬穿紫褐、檀红。只有万寿节那天给穿鲜艳。但是那一天你也见不着皇上,要得皇上垂青你一眼,除非天上掉星星。
各人怀揣着各自心思,回乾北五所收拾行装。被选上的留下,重新分配院落;落选的就得跟着大姑姑被带去差事上干活了。现在姐姐妹妹,再见面或者不屑一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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