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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係越说越是愤怒,抬起脚来就想要往那墨敕中旨上踩去,可最终还是硬生生止住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竟是就这么自然而然泪流满面:“想当初只因安贼所谓拥戴太子的口号,阿爷和我一双兄弟便惨遭陛下毒手,现如今乱事初平,我便险些又遭暗算,请杜元帅和各位将军,诸位军中勇士,为我东宫一脉做主!”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李係这位堂堂大唐皇孙,南阳郡王,竟是推金山倒玉柱,就这么往杜士仪等诸军将士拜倒了下去!疾风骤雨的前夕入夜的幽州城,纵横交错整整齐齐的八九十个里坊已经全都关上了坊门,除了一队队兵马提着灯笼四处巡行,城中几乎没有多少院子还点着灯。作为叛军的老巢,城中居民们在这短短几个月里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早已心力交瘁,如今终于重回大唐,已经没心思再想太多的事情,杜士仪既然着力安抚,他们也就放下了心。然而,入驻城中的各军将士们,却已经褪去了收复河北全境的喜悦。当杜士仪和南阳王李係一行人从镇远军回来之后,一系列事情就以迅疾无伦的速度,在诸军之中流散了开来!幽州经略军大营之中,两队巡行的兵马交接班之后,前队自回营房休息。除了乒呤乓啷收拾东西的声音,却是没有人吭声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人愤而一丢腰刀,恼火地叫道:“杜大帅都说了,宁可留下来安抚河北道,也懒得回长安去当什么宰相,为什么长安那边就折腾个没完?”“北邙山人那些传奇你没听说过?陛下是怎么起家的,唐隆政变,迫父退位!要不是郭元振,说不定睿宗皇帝早就连命都丢了!太平公主的儿子薛崇简当初还给陛下通风报信,结果害死了自己老娘,自己也没捞得什么好下场!”“前时杜元帅回京,险些就给那个昏君害了性命,要不是杜元帅警醒,永王父子就得逞了!这事情还是杜元帅严令不许提起,要不是长安那边消息传过来,叛军又宣扬不休,说不定咱们到现在都不知情!”“百姓家里多养一些儿子孙子,顶多争家产,哪里像那个昏君,儿孙当贼一样防,儿子孙子加在一起杀了多少个?儿子孙子都能杀,杜元帅这样的功臣算什么,别忘了王忠嗣王大帅险些都被鸩杀了!说什么是杨国忠矫诏,笑话,是谁给了杨国忠那么大的权柄,还不是那个昏君!”前头众人还是口口声声的陛下,但说到最后义愤填膺时,称呼就从陛下变成了那个昏君!倘若如今仍是天宝初年,虽流民不断,苛政猛如虎,却仍然天下太平的时节,人们顶多背后抱怨一二,谁也不敢有这样毫不加掩饰的怨言,可是,当一场叛乱几乎席卷了大半个北方,死伤无数的时候,天子除了逃命之外,就是暗算功臣,这样的举动谁还能忍得住?怪不得,连南阳王那样的皇孙,都忍不住屈膝相求为东宫一脉做主!这样的对话,这夜晚时分在幽州城四处驻军之中都在发生。可大多数人终究只是道听途说,对于亲眼看到那一幕的人方才是真正的震撼,而震撼过后,则是五味杂陈。而真正的当事者,李係在唱作俱佳演了一场大戏之后,在镇远军宿了一夜基本没睡,回到幽州城中,终于是睡了一个囫囵好觉。可他这个当主君的能够如此,鱼朝恩就不能酣然高卧了。此时此刻,他正小心陪坐在高力士身前,有意无意地探问其伤情。高力士当然知道鱼朝恩的来意。杜士仪给他紧急处置过伤口之后,又请了军医来看,回到幽州城又换了精通医治外伤的名医来调治,然而,他的双手固然受创不轻,可真正的痛却是锥心之痛。他早就知道这一趟幽州之行应该不那么简单,可李隆基那样恳求他,他也只能勉为其难答应走这一趟,果然,天子除却明面上那些东西,其他的什么都没交待,仿佛只是希望他利用和杜士仪之间多年的交情,调和一下君臣之间的关系而已。“你想说什么,我都明白,事到如今,你怎么想,你背后的南阳王和懿肃太子妃怎么想,包括我怎么想,全都不重要。”高力士垂下眼睑,疲惫地叹了一口气,“甚至如今重要的不是杜元帅怎么想,郭子仪那些军中大将怎么想,而是这收复河北有功的十数万将士怎么想,这天下百姓怎么想!你不用在我这里虚耗时间了,下去吧。”高力士把话提点到了这个份上,鱼朝恩登时尴尬异常。然而,他能够被张良娣托付跟着南阳王李係到这里来奔走,当然脸皮的厚度颇为可观。他讨好地在高力士的榻前屈一膝跪了下来,这才满脸诚恳地说道:“大将军,我知道这次出了这样的事情,你心里定然不好受,可要说谁不是被逼的?大将军跟了陛下几十年,可到头来不是大将军背弃了陛下,而是陛下犹如丢一颗弃子一般,直接丢开了大将军。大将军和杜元帅同样几十年情分,可那会儿出了那样的事情,杜元帅又是怎么对大将军的?别人那样警惕提防,可杜元帅却何尝有半分疑过大将军?”见高力士依旧闭着眼睛不说话,鱼朝恩知道响鼓不用重锤,再继续撺掇下去,就显得他太不知轻重了。于是,他又抚慰了高力士一番,便起身告退离去。等到他这一走,刚刚大多数时候保持默然的高力士方才徐徐睁开了眼睛,脸上却流露出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无措。他并不是出自什么贫寒之家,祖上原本也是有名有号的人,可小小年纪就作为俘获的幼童被净身送入宫中,过的是动辄得咎的日子,谁会没有怨恨?可是,日复一日地被教导忠君,节义,勤勉……自然而然就潜移默化成了后来的他。尤其是他侍奉李隆基多年,君臣相得,并不完全是主仆情分。眼看李隆基登基之后,那些功臣故旧几乎就没有几个全始全终的,他一味固守只锦上添花,不雪中送炭的宗旨,可何曾想到那个被弃若敝屣的人轮到了自己!“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喃喃自语念叨了这么一句,高力士却不知道这是在感慨自己,还是感慨远在长安的天子。正如同他对鱼朝恩所说的那样,他不认为这样一件严重的事件能够善了,即使那个被生擒活捉的刺客能够熬刑,可能够熬天还是十天半个月?更何况,军中上下已经群情激愤了,杜士仪忍得住,郭子仪这些大将忍得住,可底下的人忍不住,如果说安禄山那场叛乱是自上而下席卷北方,可接下来……只怕会是自下而上的一场巨大风暴!在满城大多数人都沉浸在一片梦乡之中时,范阳节度使府的节堂却是灯火通明。安禄山珍藏的那些南海蜜烛,如今被杜士仪毫不吝惜地拿了出来,整个大堂中整整点了二三十支,奢侈程度比长安城那些王公更甚。可是,整整一个多时辰过去了,齐集于此的人却没有一个开腔发话。直到外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一个熟悉的人影踏进节堂,众多人方才抬起头往来人看去。正是阿兹勒!“元帅,各位大帅,将军。”阿兹勒简单地躬身行礼之后,直截了当地说,“那个刺客招认说,收买他行刺南阳王的人是内侍省一个内常侍,不但给了他一千贯钱,而且还以他的家人性命作为要挟,让他无论得手与否都必须自尽。我已经让人根据他的描述,画出了一张画像。”随着阿兹勒展开了带来的一幅画像给众人,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紧紧皱起了眉头,却仍然无人开口。这时候,阿兹勒看了一眼杜士仪,便开口说道:“此前我奉元帅之命,留守长安,暂时驻扎大明宫后禁苑,常常随同左右监门将军姜四郎和窦十郎出入宫中,内侍监中但凡品级高一些的宦官全都认得。在我随同杜元帅从长安启程的时候,被供认出的这个人确实在内侍监中任内常侍,正五品下,通判省事,论起来也就仅次于寥寥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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