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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知趣闻,多数人会当听了笑话,一乐置之;少数人会深究其不和谐之处,深挖长在矛盾下的根结。
露丝·舍丽雅正是这少数人中的一员。近两天,戴维总是有心或无心地提几嘴,把很多不该说的事情讲了个明白。而露丝,则是愈听愈心惊,因为这些事哪里是不该说,分明是不该知道。进入训练营、就职黑水时的宣誓词,除了效忠王庭、全力执行法典的正义外,最庄重的便是保密的条令——无上级许可,严禁外泄未公开的卷宗、曾完成与正执行的任务,哪怕是在家人、同事、朋友间的随口失言,也不得宽恕。
但戴维却偏要说个漏底。别说北方的康曼城里议员遇害的案情,就是西海岸的温亚德,帝皇使者又在哪条街的哪家餐馆吃了几盘肉、饮了几瓶酒,到海滩散步时抽了几口烟,窝在不知名的南方小城的戴维都说得绘声绘色,似乎黑水的规矩、保密的协议、探员的自觉尽是谎话,不值一提。
让露丝最心颤的,还是戴维如何得来这些消息。昨天,听帝皇使者在瑟兰餐馆喝酒时去了几趟厕所而不开口,已是她忍耐的极限。今日,在戴维赞扬痴情的圣恩者搭救险将遇害的精灵的壮举时,她总算捏断了手里的签字笔,嘶出断续的低吟:“你不觉得有些僭越了?戴维?”
“有吗?说些轶事趣闻,算不上违规啊,”话说这么说,戴维又摆出副不置可否的表情,笑着喝起咖啡,“莫要大惊小怪,成日上纲上线呀。这些事情,纵然口头谈论千万次,照样无法坐实,实属个人从闲言碎语里臆想来的猜测,与现实无关。”
露丝抽出还算完好的笔芯,拆了根新笔管,将笔盖拧开又旋紧,使塑料摩擦出刺耳的噪音,给沉闷的办公间沉了些压抑。她想继续书写报告,却在落笔的时候重重划动,扯裂了堆满单词的信纸,干脆甩开笔,抱臂恨笑:
“连帝皇使者吐了几根鱼刺、喝杯酒咽了几口都说得有模有样,我很难不怀疑,你是觉醒为圣恩者,分身多地,偷闲观剧啊?还是说,戴维,你和没有危机意识的好同事们聊得太开,连各自的任务都在短信里挑明了?”
“唔,何出此言?”
“得了吧,少给我装无辜,戴维,你是想拉我下水?”露丝把桌上的键盘敲了又敲,视线却紧盯朋友的屏幕,看那反照在蓝光里的面容有无微小的表情变化,“你们是在表演什么戏法?”
“戏法?”很遗憾,戴维还是笑得心不在焉,怎么看,都是个吊儿郎当的街头混子,毫无城府可言,“高中时,我的父亲花钱送我到康曼城的私立贵族学校读书,每逢体育锻炼,绿茵场上常有剑术比赛。这种全神贯注的竞技极度消耗精力,通常都是一一对决,胜利者要休整一小时,方能迎战下一位参赛者。可总有天赋异禀的奇才不受规则拘束,敢于打破陈俗陋习,一战到底。那是位英姿飒爽的学长,气宇轩昂的他手执弯钩长刀,刺击如阳光,挑斩如游蛇,竟凭无刃之器拆落对手的护具,在赛场的中央抬手相邀,请余下的剑士们速来决战。出于尊重,七位参赛者逐一上台,却无人撑过三十秒,均被解除护具,大败而归。那以后,每谈起这次比赛,我们都称之为弯钩戏法——凭无休整的七连战直取冠首之荣,值得津津乐道。”
“戴维,若非跑题,还请你解读这段回忆的内涵?”
“跑题?哦,还真是跑题,”大笑几声后,戴维拍红了自己的额头,快乐地坐着椅子飞转,“我想说的是,小露丝,我不是魔术师,不会奇迹般的戏法;我亦非圣恩者,没有割裂躯体的异能。我啊,就是和训练营的老朋友们统一了意见,觉得常年奔波不见,甚是想念,为免滋生怀旧之苦,体感同窗的情谊,我们私底下搞了个名为「荆棘」的同学会,荆棘啊荆棘,本是两类纠缠在一起的植株,却被世人误解成带刺的藤条,蒙受痛苦、公正的审判之刑具的美名,你说,这与黑水组建的初衷不谋而合,对吧?在荆棘会成立后,有技术的几位出力搭建平台,有职权的几位梳理监察数据,我嘛,身无长处,就跟着大伙混日子,多联络联络毕业后散伙的老同学,看他们有无入会的兴趣——小露丝,可别埋怨我哦?荆棘会刚有起色的那些年,你都锁在王庭里当保姆,实在打不上招呼,多多体谅吧。”
“你们疯了!”体谅?露丝已经一巴掌拍散了键盘,在键盘帽弹奏的乐曲里怒睁凤眸,“私自结社者一律按叛逆论处!别告诉我你不懂!戴维,你是失心疯了?跟他们摆弄谋逆的勾当?”
戴维忙挡住脸,遮着飞射来的塑料碎块,吹起在烂俗的剧院里偶遇上好节目的口哨:“放宽心,我们不过是老同学聚会,偶尔交流各自的工作经验,分享分享心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我们踩了香蕉皮,一鼓溜摔进监狱里,部长提审的时候,至多也就训斥我们玩忽职守,有失黑水体面,叮嘱法官大人判我们五六年,在档案里添一笔黑历史啦。怎么样,露丝,有兴趣来玩玩吗?我们这一级的年轻人都算是前辈哦,当离群的羊妈妈回归羊群时,必定受到小羊羔的热烈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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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我还没结婚呢!找别的冤种当他们的妈去!”骂完,露丝捂住脸,再不言语。稍后,她拔掉键盘的连接线,拿纸巾捻走散落一地的塑料碎片,把它们连同火气都扔进了垃圾桶里,“你们的胆量,就是神圣帝皇也要侧目啊。戴维,我不清楚你们想折腾什么,我只想告诉你,如果是为了挤兑大腹便便的上司,这未免太不值当。万一捅出篓子,你们的辛苦、荣誉都会写进新的手册里,成为新人间口口相传的荒唐笑话,不值得,戴维,这真的不值得。”
“你太小看我们了,舍丽雅同学,”戴维晃回电脑桌前,戴上墨镜,对着吊灯的光晕,仰首微笑,“我们是荆棘,是以鞭笞为名,公正刑罚的荆棘,那些斗志衰微的落败老东西,不配做我们的死对头。拿匪徒的话讲,要干,就干票大的,偷鸡摸狗的小事,何须我们苦劳?”
“你们不是想…”
“我们从不想,我们只付诸行动。露丝,如果你多在总部待几天,你就能闻到那股腐朽的臭气——冗杂的官老爷脾性,已经取代了管理层的脑子。他们满嘴废话,只晓得扯皮顿经,一遇事端,便喊年轻人拿主意,惹了祸,锅你来背;成了功,勋章他来领,全是群混吃等死的窝囊废,办不成半件实事。我们不过是借同学之谊,多方走动,联合在一起,履行我们的职责,夺回属于我们的权力罢了。而且,我们在实践中总结出了一道好玩的真理,想听听吗?”
“说。”
“给一群猪换上礼服,扔进办公室,黑水照旧是黑水,还能节省大笔开支,用来采购新设施,”戴维挡着光,打起哈欠,墨镜下的不止疲惫,更是难掩的锐意,“可要是没了我们这些干活的人,黑水连个屁都不是,除非赶那群坐得屁股生疮的老东西滚回市井街头,叫他们干干几十年未碰过的老活——他们做不来啊,就他们那大肚子配皮鞋,腰带勒得比肚脐还高的打扮,流浪汉都看得出,这是群没事干的官老爷,不骂他们都算给足了面子,又能告诉他们几句真话呢?”
戴维的话,露丝听得明明白白。果真忠于黑水、忠于王庭、忠于部长的威望和国王的法理,她早该怒斥朋友的不忠,摔门而去,将听闻的证据报告上级。言已至此,她都没有多指责几句,可见戴维的倾诉,并非缺乏道理,甚至可以说…这位黑水的探员,才是言之有据。
再愚钝、再天真,埋在办公室内,被堆积成山的卷宗和文件折磨了这么些天,露丝·舍丽雅终究幡然醒悟,清楚地明白戴维对黑水、对王庭、乃至对整个格威兰的批判,都入情入理。黑水已然堕落,王庭无能为力,格威兰急需大刀阔斧的变革。
但变革绝不是纸上谈兵,需要流血的勇气、需要流血的付出,谁有勇气流血、谁愿无私付出?反正露丝是想不出来。她看向快睡着的朋友,期望的视线愁绪繁多,她想问一句,靠他们这样的普通人,针砭时弊已是艰难万分,要做推陈出新的壮举,果真有实现的可能性吗?
“所以,你们是想逼部长和陛下接受你们的建议,给格威兰来次大换血?”不明前景,露丝叹了声惆怅,学着戴维仰躺在椅子上打盹,“谁来给你们背书,当你们不灭的后盾,让你们减却后顾之忧,能放手一搏?没有人啊。你不是说过吗?陛下或部长,都缺少断指求生的决心啊,就算多了我一个,你们也没机会啊…没机会的啊。”
“有的,有的…”戴维的回答微不可闻,但那自信的欣慰,又是无需双眼亦能看见的笑容,“千载难逢的良机…近在眼前…近在眼前啊。”
时运不常有,全凭预感琢磨。探员挂念的良机,会在何处?灰色的康曼城,老迈的部长和神秘的国王,会是他们期望的后助?指不准,看似糊涂的部长先生是明白人,深藏不露的国王是操盘手。又或者,他们料想的变动来自外部,来自朝晟、来自共治区…来自滞留温亚德的帝皇使者?
说句实在话,与其揣测班布先生的心思,不如恳求部长与国王多些雷厉风行的胆气。今非昔比,曾经的孩子,再非冒失的竹,而是一丛韬光养晦的不秋草,苍翠通天,不知其根系有几何。他流连于温亚德的目的,又有谁能猜透?
正走在多弗斯庄园的藤架下的班布先生,在凛冽的风拂面而过时,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黄。不知不觉,风已非秋日的清爽,而是锋锐的寒凉。自离开朝晟算起,老人已带着少年留居温亚德三月有余,却总是吃吃喝喝,没一天讲授过功课,要说他送给少年的唯一礼物,恐怕就是这过分亲昵的小弟弟。
遮着嘴窃笑的齐约娜瞟了眼丈夫,却见他愁眉不展,以至于有几分凶戾,难免生出些不满,轻声提醒:“杜森,阿纳塔难得开心呀,你也跟着笑笑,别总苦着张脸,不明白的,还以为你又折了订单,亏了生意呢。”
“嗯,哦,是我失礼了,”杜森·多弗斯急忙摆出副回过神的表情,尴尬致歉,“刚刚想了些生意上的事,烦心了。阿纳塔…高兴最好,嗯,班布先生,你觉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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