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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明志(第2页)

的确,军港的西边,是黄昏的海平线,那没有波涛的海面,是水彩着墨的橘红,当一只海鸟叼着鱼破水而出,跟今天的太阳告别,那朵水花才恢复本来的蔚蓝。篮与橘,金与红,晚霞与船,光明与黑暗,都在没入寒风,没入无底的海洋。

某些没了老伴的居民,会在散步的时候给沙滩上热舞高歌的年轻人忠告——在温亚德,无人陪伴的夜,比冬天的海水更寒。有寻欢作乐的时间,不如找个对上眼的人,结婚忌酒,别再成日瞎胡闹,去改了这扰民的毛病,美美睡个好觉,在醒来时念一句“帝皇在上”。

可年轻人是不屑一顾,该进舞馆进舞馆,该去酒吧去酒吧,到沙滩的篝火晚会上嗑药,到朋友的私人宴会里乱叫。一些爱张扬的,或是拆了摩托车的排气管,或是踩死跑车的油门,不分早晚,把街区吵成竞速车的赛道。

他们年轻、快活,不守法纪、目空一切,会对呵斥自己的老人家竖起大拇指,再猛力向下,骂一声少管闲事,或是干脆置之不理,在极限的速度中甩开多事的老家伙,笑话他们是与时代脱节、不懂潮流的残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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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呢?这群狂放的小年轻,给平生未遇的奇迹撞折了门牙,连翻飞的座驾也顾不上扶,撒开腿就跑,边跑还边问同伴,是不是磕的药劲太大,弄出了幻觉,又或者做着长梦,还没醒来?往日拦不住他们的老人家可慌忙伸出拇指顶着额头,叫他们快些跟自己祷告——神圣的帝皇,终于降下天罚啦,知错悔改,为时不晚呀。

不知是幻觉还是发梦,年轻人选择信了老东西的鬼话,生涩地跟读祷文,在金芒遮蔽的雷霆下,憋着撒尿的冲动,恳求没见过面的帝皇大发慈悲,宽恕往日的罪,给一次机会回头,给一次机会皈依。

而被林思行攻击的赵无秋,颇有兴致地望着这些忽然虔信起来的人,慢悠悠地评头论足:“临渴掘井,平时不念一字天武,不喊一句帝皇,临了磕头拜节,妄想好运加身,不甘穷途末路?省了吧,还是拍拍屁股,把断了的牙捡兜里,最起码还能找医生补上,不至于当个豁嘴佬。”

他的语言,是喉咙鼓动的微弱声波,在这雷霆之网的起始点,是会被电光撕裂的渺小,不可能有人听到,但他的朋友却停了攻势,不以千形万影的速度与力量回应,而是用最平凡的声音去问:“你有多强?”

“不知道,我不知道。”

听上去,赵无秋并未撒谎。林思行是歪着头,把手指咬在嘴里,啃起了指甲,委屈,委屈,又是说不明的忧虑:“为何,第六…第七,第八巅峰,我还是打不到你啊?竹子哥?”

无秋看着眼前的朋友,这个已非青年的少年,这个战争结束的前夕与自己重逢的少年,不,是更早、更早的日子,是乘上火车,在汽笛与机械的轰鸣里离开了家乡的孩子。是的,是孩子,林思行是在逆转着生长,从年暮到年壮,再到青春,再到年少,直至这令赵无秋也大笑的年幼:“天赋吧,或许,我的本源天生最强,没办法啊。”

“我不信,你是笨蛋,你都算不了三位数的乘法,”变回孩子的林思行吐了吐舌头,挺着胸,自信满满地退回电流之中,在雷电之网里继续笑话他,“笨蛋竹子哥,你要抄娜姐作业,你要抢我的答案,你是笨蛋,林海最傻的——阿竹笨蛋!”

“小林,事实摆在眼前,你是明白的,”无秋巍然不动,依旧谆谆善诱,就像那劝告年轻人在帝皇之前向善的老顽固一样,合不上嘴巴,“不然,你也不会躲在闪电里,不会伤不得我分毫。想变强,想深入本源,充分汲取天晶的蕴藏,就要靠你自己了。来,你可以,我相信你可以,你一定可以,相信我,也相信你,来,继续吧,继续攀登过去的天道…而今的巅峰。”

“好,竹子哥,我会来的,我会爬山的…”回答中,林思行忽而一顿。他的声音是摸不定的严肃和勉强,也是坚韧的迷茫,“直到超过你为止。”

再出手,他打算凭最直接的分裂去试探朋友的极限,那就是能量的分裂。什么电能、生物能、动能,都在本源的催谷中裂变,一为二,二为四,四为八,反反复复,终至澎湃的可怕。待能量暴增完毕,他蓄势待发,不管是以身躯的碰撞,还是以热的释放,已无法逆转的能量,都要挣脱牢笼,去破开不变的金芒与庇护,挑战朋友的高。

但,在能量释放之后,他却揉着眼眶,给了自己的脸两巴掌。因为出现在眼前的,不是毁灭或无事的温亚德,而是方陌生又熟悉的林地,一个快要忘却模样的家。

家门外,是忘了长相的父亲和母亲。这两个大人刚刚赶上末班车,要去城里工作三天,又要把才几岁的孩子托给邻居照料。他不想,他不想这样,快步追向那公车,沿着村道奔跑。邻家的哥哥和姐姐在身后追,唤他回来,他回头望了眼,急忙刹了脚,因为那是脸上无疤的竹子哥和尚未长开的娜姐。

可等二人跑过来伸出手,他轻轻一触,却看两道身影如沙飘散了。

他转过身,看见的又不是公路,而是列车的车厢。他躺在下铺,对铺的是一个操着林海口音的邋遢老头,袜子臭得熏眼睛;上铺,则是看着书的娜姐,正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去餐车吃点便饭。他摇着头爬起床,刚走到窗边,隧道的黑就吞噬了林间的绿。

光明再现时,他坐在阶梯教室的最前排,在学生们的起哄中,被讲课的老学者拉到讲台上,要当着娜姐和同学们的面,解开这没人答对过的数学题。他跑了,他不懂为何会这样,他冲出教室,冲出花园水池与长廊,跑过操场跑过公路,一脚踏进了更熟悉的地方。

是军校的学生宿舍。宿舍的床边,那高高的个子,秀气又不善的鹅蛋脸,耳朵被掐着的痛,都让他忘了挣扎,说:“是你吗?是你吗?是…”

是夏吗?

是吧,应该是吧,在他说出口的瞬间,宿舍没影了,夏消失了,他跌落在血泊里,掉落在被开膛抽肠的尸堆中,他记得,这里是博萨的涅玟,是朋友初次发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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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他的心静了。他站直身,踩着尸体而走,走过了好多的地方。瑟兰的云之森,帝国的圣都,朝晟的林海,博萨的阿聂河,格威兰的康曼,漂着游轮的伯度河,伏韦伦,温亚德,高琴科索山…好多好多,好多好多的地方,他去过的地方,已不一样的地方。

但,缺了最重要、最重要的地方。

是的,站在冰雪里的他找到了目的地,找到了彻底改变一生的地方。遗忘之地的中央,凛风城的远处,天际山脉的一角,伏击战将的雪峰、观望武神易名之战的贵宾席位。

去吧,去吧,去吧…

很多的声音在他背后回荡,鼓励他攀登这巅峰,鼓励他战胜这心魔。那是谁呢?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他的爱人,他共事过的前行者,他教导过的学生,他拯救过的孩子,以及他本人。

去吧,登上这雪山,战胜这雪山,翻越这重峦叠嶂,踩过这层岭复峰。

爬啊,爬啊,没有力量,没有本源,没有火,没有粮,没有保暖的衣,没有抗寒的布,没有休息,没有回头,一步步走,一点点爬。埋进雪里,就用手挖出来;掉在石头上,就拼好血肉,接着摸索;滚落到山脚,就哭哭鼻子,再攀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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