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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彬抱头鼠蹿,狼狈返归郡衙回复程遐。当然啦,在入衙之前他就已经把双手放下来了,而且不但重新整理好了衣冠,还在不远处的井边临水照容,把原本狼狈惊惶的表情给调整了过来。
只有恶奴狗腿子才会把受辱的痕迹留在脸上,跑去跟主家哭诉:“那厮他打我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分明不把您放在眼里!”曲彬虽然出身不高,终究是读过圣贤书的,士人风仪不可有失——尤其在上官面前。
进得大堂一看,这回程遐不在写字,正满脸不耐烦地整理着案上的公文。曲彬远远地就施了一大礼:“回禀程司马。”程遐虽然并不怎么认脸,分辨语声倒没啥问题,于是头也不抬,便吩咐道:“墨封辛苦了。唤那小……裴郎进来吧。”
曲彬嘴角略略一抽,但还是尽量保持表情的端庄、语气的平和,回答道:“那小人不肯随下官前来,且语多悖妄,轻视司马,还说……要司马亲去见他。”
“哦?”程遐抬起头来,眉心一拧,两道扫帚眉又差点儿连在了一起,“他如何说?卿勿有所隐,可直言不讳。”
曲彬心说直言不讳我就太丢脸啦,当下尽量隐瞒自己的话语,光把裴该的言辞大致复述了一遍,先说你人品肯定不如他,再说你官品也不如他,三说大家伙儿在“君子营”中份属同僚,并无高下之分,所以——“坚不肯来见。下官不便动粗,只得归来回禀司马。”
他本以为程遐闻言会勃然大怒,谁想程遐听着听着,反倒双眉舒展,微微笑起来了:“果然不出某之所料也。”曲彬心说这啥意思?你明知道裴该会拒绝前来,还派我去传唤?你知不知道受辱的并不仅仅是你啊,我也跟着倒霉,差点儿被扔出门外哪!
程遐伸手招招:“墨封,且近前来。”曲彬急忙小碎步趋近,就听程遐问道:“这数日,支将军逢人便言,‘主公’一词,并非那小人生造,实有所本也——墨封未曾听闻么?”
曲彬愕然——这我还真是没听说,我后知后觉了。
其实最早散布此言的还不是支屈六,而是简道,问题简至繁身份太低,又从来为同僚所轻视,说也白说,没人会当一回事儿——恐怕连笑话都算不得,根本不值得传扬。要等到支屈六到处为裴该辩诬,这消息才逐渐传布开来。其实在派曲彬前去召唤裴该之前,就已经有人向程遐汇报过了。
程遐说了:“那小人独出机杼,特言我等所不言,乃是嘲讽我等不学,无如他博览群书耳。想是他欲得副督之职,却为百僚所阻,故以此来暗算我等——则其心胸,不问可知……”我就知道他是这样骄傲的人——出身摆在那里啊,世家大族的臭脸,咱们从前也可都是惯见的——而且不仅仅骄傲,对咱们还心怀怨念,想要踩着咱们的肩膀往上爬。所以说他不肯自动来见我,那真不是你猜想的什么因为尚且不得信用,所以不敢乱跑乱动——“彼亲近武夫,而不与文士往来,想亦为此——故遣墨封前往相试一二。”
曲彬听得是目瞪口呆,心说我靠你这想得也太深了吧……你都没怎么见过裴该,起码没跟他说过话,就能把他的心理研究得那么透彻?“司马智深,末吏望尘莫及。”
顿了一顿,又问:“然则如何处?不如调动兵马,将之捕来,司马好生训诫一番……”
程遐摆摆手:“那小人新投军中,又无罪过,怎能擅自捕拿?”有些话他没有说出口——貌似石勒招揽裴该之意甚诚,这还没对他失望呢,你怎么能对他动粗?就不怕石勒光火吗?再说了,他最近跟支屈六走得那么近,你想动粗,也得支屈六肯答应才成啊。
曲彬问说那咱们就拿他没办法了吗?如今明公还没有授予职司,真等起用了他,就他目前这种非常无助于团结的心态,将来肯定要对我等不利啊!心里话说,起码我跟他的梁子是结下了,他或许不敢动你,但日后必然会收拾我啊!
程遐笑一笑:“黄口孺子,随心而动,哪有什么远谋?我自有对付他的计策——墨封且退,不必再为他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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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黄昏时分,支屈六按惯例又跑来听故事了。不过他这回带来了两个胡兵,一个捧着酒食,一个抱着一大摞的简牍。裴该指指那些简牍,问说这是什么意思?支屈六笑道:“这是程子远托我转交给裴先生的。”
今日午后程遐找到支屈六,先是叫苦说公务太过冗繁,身边人手不足,自己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了,随即试探性地问道:“明公招揽裴郎,寄望甚深,虽然未曾分派职司,但我听说裴郎已然病愈,反正闲来无事,未知可肯伸手相助,分担一二啊?”
支屈六晚间就对裴该说,程遐所言也很有道理,你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大家伙儿既是同僚,都为了主公能够成就大业而努力,你帮他干点儿活那也是应该的。若是做出了什么成绩,主公归来后我肯定会为你美言的,你放心,绝不会被程子远把功劳全都抢走喽。
而且——“若待主公归来,知道裴先生也为他照管留后事,必然欣喜。我会尽量劝说主公兑现承诺,与裴先生‘君子营’副督之职。”
一边说着话,一边他就进了裴该的寝室了,熟门熟路的,也不跟主人客气。裴该让胡兵暂且把那些简牍都堆放在屋角,随手捡起上面一片木牍来瞧了一眼,不禁微微皱眉——这啥玩意儿?我看不懂啊!
抬头望向支屈六,支屈六解释说:“据程子远所说,这些是‘匠器营’近半年来的出入账目,请裴先生协助审核,因为要得急,暂且期以三日。”他看看裴该的表情,不禁皱眉问道:“怎么,裴先生也不会么?却也无妨,人各有所长,亦必有所短,这种算账的事,本来便不是高官做的,都是下吏当为——我帮你退回去,换些军令、文章来草拟吧。”
裴该轻轻摇头,随手把那片木牍给扔回去了——“不必。我只是奇怪,军中为何还用如此沉重的竹简、木牍,而不用纸?”在旧裴该存留的记忆当中,这年月纸张的使用应该已经很普遍了呀。
造纸术古已有之,所谓东汉蔡伦造“蔡侯纸”,不过是一次重大的技术改良而已。从前的纸张过于脆、薄、粗,因此也很难制成较大的尺寸,下品只能用来包裹食物,即便上品,也就写几个字当“即时贴”用罢了;自从“蔡侯纸”问世后,纸张才开始大规模制造,并且逐渐代替简牍、绢帛作为书写的载体。
所以迟至东汉末年,纸的使用就已经非常广泛了。至于晋代,虽说基于对纸张是否能够长期保存的怀疑,朝廷重要公文、档案仍用木牍,但士人日常书写,基本上全都换成了纸张——魏晋南朝书法之所以极大兴盛,亦由此而来。到了东晋后期,桓玄篡位的时候,明令此后政府公文也一律用纸,简牍之类就此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所以裴该才奇怪啊,军中没那么多规矩,这些也不算是重要公文,干嘛你们不用纸,而偏偏要用简牍呢?使着麻烦不麻烦啊。
支屈六笑道:“裴郎有所不知,这颍川、襄城一带,纸坊本少,用纸都仰赖外郡甚至外州输入,近因兵燹,商路断绝,纸也日益难觅,故此只能用回简牍了。”他虽然不怎么认识字,平常更不会提笔写字,终究时常接触军令、公文,对于这点认知还是有的。
裴该闻言,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兵连祸结,百姓流离,诸业凋敝,此谁人之过欤?”本来只是有感而发,随口一说,谁想到支屈六立刻接茬儿:“都是司马家不修德,诸藩相争之过。且待攻克洛阳,彻底改天换地,自然便容易得到纸张了。”裴该瞥了他一眼,心道你真是这么想的?我倒不觉得你们比司马家那些货强到哪里去呢,天下若能在你们手里迎来太平盛世,那真是老天无眼!
诸葛亮北伐事早就已经讲完了,甚至连姜维北伐都接近了尾声,裴该搜肠刮肚,竭尽文思,貌似支屈六听得却并不过瘾。终究史实和演义差得太远,对于蜀汉的那十几次北攻曹魏,史书上记载得都很简略,演义虽然说得比较多,但也不能纯照演义来讲啊。动不动两阵列圆,大将单挑,支屈六是军伍出身,肯定不相信哪。所以裴该暂且放弃了最后二士灭蜀之战,重新跳回到东汉末年,开始逐一详细讲解几场最为重要的战役——界桥、官渡、赤壁、汉中、渭水、夷陵……这些大战他前世研究得比较透彻,说不定就算起陈寿于地下,都没有他知道得清楚。
果然这一讲起来,支屈六听得是眉飞色舞,大呼过瘾,就连酒都比平时多喝了十好几盏。一直等月上高天,送走了支屈六之后,裴该才返回来翻检那些简牍。他心说什么“匠器营”,匠就是匠,器就是器,不可一概而论,这名字起得好无道理。脑子里不自禁地就浮现出了裴頠《崇有论》里面的一句话:“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须于匠,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谓匠非有也……”
不不,现在不是背书的时候,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一关该怎么过。很明显,程遐装模作样喊累,通过支屈六分派下这份工作来,绝非好意——他是想瞧自己笑话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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