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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小孩生下来或许都天赋异禀,在他们非黑即白的世界观里,泾渭分明的划分出了对自己好的好人,以及不好的坏人,天赋异禀的小言薇还划出了第三区,不相干的人。好的那一头毋庸置疑端坐着自家老哥,撑起了她整个世界,坏的那头如今又添新丁,张家那死肥婆自从上次以后一直没有放弃过给他们兄妹俩难堪,靠着她那张巧舌如簧颠倒是非的嘴,他们俩兄妹直接给说成了天生黑心黑肚的小白眼狼。
更过分的是为了增加她话语的分量,这死肥婆甚至不远到镇上请了个江湖术士给他们诊断命格,这肥婆十句话里有九句半是假的,剩下半句不知真假。她哥为了生计奔波无力理会这肥婆联合村民的挤兑,但小言薇就不一样了,尽管本能的不想给自家老哥增加负担,可心里记着那肥婆的一笔一笔帐已经垒成山堆,她一时有些犹豫,不知道在讨厌的人的名单里她母亲和这肥婆谁该排在第一名。
“贱丫头!早上锅里那碗粥呢?”女人第一个带着破音的音节响起,言薇就敏捷的像得了枪响的百米运动员一样弓起身,哧溜从女人咯吱窝下的盲角钻进去,熟练地把自己瘦小的身体塞进一只缺了半角的橱柜下。
碗碎的声音接踵而至,小言薇把下唇咬得发白,抱着膝盖心里一遍一遍念着“哥”,庇佑她的橱柜开始歇斯底里的震颤起来,女人嘶哑喘息地破骂:
“你这赔钱的贱种,我生你养你的,如今你想饿死你娘吗?小小年纪歹毒心肠,黑心烂肺不得好死的小贱种,缸里的米被你藏哪了?”女人狠狠踹了一脚架构不稳的橱柜,惹得它像浪摆一样晃动起来,恶声恶气啐了一口浓痰:
“你们两个狗杂碎,老娘肚里掉出来一颗瘤子都比你们知道感恩,当年就该先掐死大的在捏死你这小的!”
小言薇用手指扣着墙角,几乎把指甲抠出血来,听着外面连绵不绝的谩骂,一口闷气就这么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今早出门就碰见张家那个大嗓门的肥婆,见着她就像见着耗子一样抄起扫帚,嚎的整个村地震一样发抖,什么扫帚星烂心肝,不要脸的小乞丐。。。。一些一开始理解不了的词汇耳濡目染后也知道不是什么好意思,她哥有一回听到后,破天荒的冲上去和那个身形是他好几倍的老娘们大打出手,那尖酸刻薄的死肥婆才消停两天。但也就两天而已,小言堂进一回山都要好几天才能出来,那肥婆背地里不停嚼舌头,她还不知道钻到钱眼子里是什么意思,不过那是那张肥婆讲她哥的,一定没句好话。她也是不肯吃亏的主,张家的鸡圈就不知道被她砸出过多少个窟窿。
似乎上天把本该属于她的敦厚全都扔给了她哥,把她哥本该长好的心眼全都长在她身上。他们活的不容易,越不容易她记得越清楚,生活苛刻他们的每一道痕迹密密麻麻堆叠在她心头,无数疑惑愤恨挤满她的胸腔,然而她只问过一次为什么,问过之后就不再问了。很多年后她想起来自己带着奶声问出天真不足的疑惑时,戚言堂是什么表情,当时年幼不懂,只觉得不知道哪个混蛋拿了块糙石在心间的软肉上恶狠狠磨着,尽管他脸上表情可以称之为笑,他笑着承诺她一切都会好的,于是她见他的时间更少了,他回来时身上的口子更多也更深了,她觉得那些伤口都是她割的,尽管她手上没有刀子。
她五岁,在本该叽叽喳喳的年纪第一次明白了沉默的好处,她不该问那么多的。
“那是给哥留的!!”一个碟子擦着额前的碎发摔开,小言薇浑身簌簌发抖,不过脑的咆哮尖锐的撕开沉默。
木格外顿了半秒,紧接着那摇摇欲坠的橱柜几乎被整个掀翻,更别提上面摆着的锅碗瓢盆,更是在第一波晃动时雨落珠碎一般的消失在格间,地上一片狼藉,外面的女人母兽一样的嘶嚎着,十指枯瘦显得无比锋利,指甲嵌进木架苍老的缝隙就稳稳的抓住,她用力一拽,那个庇佑着女童的一方世界轰然坍塌,被天光普及的瞬间带给她一股末日般的恐慌。
“狼心狗肺的兔崽子!别忘了是老娘让你们看见外面的太阳的!你们一切都是我给的,我叫什么,你们应就是了,我要什么,你们说好就行了!可你们干过吗?你们是这样干的吗,你们给了我什么!给了我什么??!”她眼神狂乱,最后竟不知道到底问的是谁。
啪!一声脆响,小言薇眼前登的一白,恐惧差点揉碎五脏六腑,然后整个天地都旋转起来。面前的女人披头散发,指甲缝里沾着血勾着发丝,是从言薇脑袋上带下来的,她像抓皮球一样抓着自己闺女的头颅,凑到眼前,用打量玩意的眼神打量她,枯槁一样的脸上露出一抹诡异的笑容,她不用特地放低都显得嘶哑的声音在她刻意之下更加森冷诡谲:
“你小,不懂,现在我告诉你,我是你娘,你要孝我,顺我,爱我,听话,知道了吗?”
粗糙干裂的唇瓣擦过耳际,带来一种恍若亲吻的错觉,可这丫头仍旧哭哭啼啼,被眼泪鼻涕强的不停咳嗽的喉咙里仍然只有嘶哑破碎的一声声“哥”。
似乎被这个称呼魇住了,女人反应了片刻才会神小丫头喊的是谁,另一只白眼狼!女人出离愤怒起来,僵硬的笑脸轰然破碎,刹那间厉鬼一样狰狞,她本已经是行尸走肉一样的存在,变了脸更是骇人非常。平静里炸开一声模糊的尖啸,她扯起言薇的头发,把她像布袋一样拎在手里,七岁的女娃瘦的像四五岁,就算女人本来就没多大力气提起她来也不是很费力,何况现在她似乎已经神志不清了,手上的女娃在她歇斯底里的摔打下砸向身侧的土墙。
第一击过去,小言薇耳里隆隆作响,氧气已经在肺部耗干净,黑暗断断续续涌到眼前,求生的本能驱使她抓住唯一能抓住的支撑物,她的手指死死嵌入女人腕上那层薄皮,在女人第二次把她向外扔的时候她张开嘴咬住女人的手,力道之大直接崩掉了一颗乳牙,女人吃痛放手,她浑浑噩噩朝门口奔命,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贴着背脊响起,小言薇一个劲跑着,哭的几乎岔气只能想到她哥,就要爬出门槛的时候身后突兀一阵闷响,然后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猛然安静得让人惶恐,小言薇缓下动作贴着门板一点点回身,尽管心底有个声音在阻止她,可她还是转了回来,她看见了。刚刚那个似乎掌控着世界的女人躺在地上,枕着一堆碎碗碟,血淌了一地,四肢抽搐着。。。。。。。小言薇就这么看着她抽搐,听着她牙关格格的碰撞,气流在齿间穿梭的声音在她耳朵里放大数倍,她就这么看着,瞪的浑圆的眼睛一眨不眨,整个人就像哑了一样,连呼吸都静悄悄的。。。。。。。女人终于不动了。
无法打人,无法尖叫,无法摔东西,无法揪她的头发扇她的耳光。。。就算她已经靠的这么近了她也无法。这个想法电光闪过,她奇异的停止了颤抖,泪痕渐渐在脸上干涸,留下一道道发污的痕迹。她蹲在女人渐渐失温的身体旁边,踩在那摊还带着体温的血泊里,脸上有股近乎圣洁的宁静。
她模糊的以为,世上最大的威胁自此消失,所以,这段疲于奔命的旅途也该到了尽头。她把目光放在女人脸上,上面深浅交错的纹路都属于丑陋,鼻子高的锋利,嘴唇薄的尖刻,或许因为过于刻薄所以死了都合不上,瘦得脱形的脸没有一点属于女性的柔软,总之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看怎么难看。小言薇一直暗暗将她和毛掉光的老母鸡作比,发现母鸡都比她精神几分,她唯一的美好就是把她哥带到了这世上,但这点美好也被那漫长的折磨抵消了。
但在孩子不知道的时光里,回溯个十年二十年,女人曾美过,艳名冠绝四海五内,眼睛可以婆娑氤氲恍如三月扬州的烟雨,看一眼就把人的心肝笼住,可以璨如繁星,笑一下,就让漫天星河坠落,腰肢软如桥畔的柔柳,她一笑一颦就让无数公子王孙捧异宝损千金。
女人一直记得自己有多美,然后终于,只有她自己记得了。
伤心是个很复杂的活动,作为小言薇的母亲,女人并没有提供能够令小言薇完成这项活动的条件,所以这小丫头只是蹲在那,像观察一朵蘑菇的生死过程一样观察者她母亲身体渐渐失温。这不是什么玄奇的事情,起码小言薇的脑袋里一点没意识到这场面的诡异,直到门口哐啷一阵动静,小言薇警觉地回过头——张肥婆黄黑的脸上被肥肉堆积的狞笑还没彻底消失,紧接着就换成中气十足的尖叫,她踢倒了门口两个残破的瓦罐,那是小言堂好不容易擦洗刷干净晾在那的。
她跑了,在小言薇还没有宣战的情况下,她不战而降,小言薇只来得及感到一点意外,那些微薄的喜悦被瓦罐上多出的几道口子冲没了,她绞起眉头,已经可以想象她哥哥面对着对残骸时候的模样。
她不知道劳苦是不是人生来就该担受的罪孽,但她还没来得及思考这个深远的哲学问题之前,她就已经学会了用劳动减轻她哥哥身上的负担。在她费力的把两个瓦罐捧到怀里,还没把罐子放下,篱笆外一阵兵荒马乱,尘烟扬起之前就听到张肥婆的破锣嗓子:
“大师大师,就是这小妖婆!她居然弄死了她老娘!”
一句话,盖棺定罪!
毒不噬子女,罪不告父母,昔日曹安杀子奉娘都能沦为美谈,弑父弑母天地不容,这短促的几个字俨然就要陷这小丫头于不容之地。
小言薇愕然的张了张嘴,明显没反应过来张肥婆嘴里新冒出来的词汇是什么意思,等回过神来她下意识看了看屋里连血液都开始干涸的女人,嘴巴又张合了一下,似乎想辩驳什么,猛地一瞬间却哑然失声。
这似乎很荒谬,她那小身板都没她老娘大腿高,明眼人都看得到事实,所以张家婆娘的话让人乍一听就啼笑皆非。却没有人真的笑出来,想开口讥讽的人在张嘴的一瞬间瞟见张肥婆身边留山羊胡子的老头,忌惮的消了声,那老头脸上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到小言薇的一刻凝重起来。
毫不掩嫌弃的扒开张肥婆厚实的手掌,他大步朝小言薇迈去。小丫头仰着头,莫名畏惧的看着这个就算佝偻着仍比自己高出几大截的老者,见他只是低下头眯着眼打量了自己片刻,然后继续迈开步子走进屋里。诡异的沉默在场内漫开,小言薇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不详,有股声音催促着自己撒开脚跑掉,听起来像是她哥的声音,她以蝴蝶扇翅的频率看向村口,脚像灌了铅块一样挪不动分毫。
“妖星弑母,大凶,大煞之魂,立诛!”山羊胡子老头草草看了屋里的女尸,走出屋门的时候脸上每根皱褶都锋利了起来,他瞪着小言薇,一字一顿都像柄柄钢剑,满满的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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