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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斯塔尔依然记得他的手指在对方的脖颈上收拢的触感,那样温暖,那样柔软,他想要杀了对方,想要割开他的脖颈,看着鲜血从伤痕累累的皮肤之下涌出。人的欲望是这样浅显而直白,而阿尔巴利诺眼里那种不灭的笑意永远会使这种想象失去本来的意义。
那提醒着赫斯塔尔依然深陷对方的陷阱之中,既然如此,杀死对方就没有意义。那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只是失败者掀翻棋盘的一种粗暴方法。
那么,侵犯他、杀死他的过程也就几乎失去的原本的美感,一切只不过是阿尔巴利诺注视着在他的蛛网中心挣扎的蝴蝶。
而现在现在这个时刻,阿尔巴利诺正声情并茂地向其他人描述着他作伪的苦痛和内心本不存在的挣扎。阿尔巴利诺在乎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在乎他的伤疤和在乎他被赤身裸体地展示在他的所有同事面前的事实,其实不比他在乎一个露水情人更多。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那精巧的银舌头正编织出一个足以令他的观众落泪的谎言。
他说:“他把我打碎了——就好像我的一部分永远离开了我。”
赫斯塔尔心里简直想要为这句话发出冷笑,他不认为自己真能拿走阿尔巴利诺的一部分,尤其是与“心”相关的那个部分;他们在医院里关于礼拜日园丁的心的讨论最终无疾而终,或许他们根本没法证明文学意义上的那个器官于阿尔巴利诺而言真的存在。
也许,正是阿尔巴利诺缓慢而悲哀的叙述声在某种方面助长了他的疯狂,因为接下来赫斯塔尔干了一件他本不应该去干的事情——他花几秒钟走了个神,低下头拿出了自己的手机,发了张图片而阿尔巴利诺。
阿尔巴利诺的手机号码在上次事故之后已经换过了,因为显然,钢琴师在袭击他之后用他自己的手机给他拍了一大堆照片,布置完案发现场以后就顺便把他的手机也带走了。
从此以后阿尔巴利诺的那张旧手机卡再没被使用过,哈代他们当然也不能通过手机卡的信号给钢琴师定位。他们都相信,阿尔巴利诺的那部手机肯定是被钢琴师扔进了什么地方的下水道里——事实确实如此,那手机现在已经在下水道里了,但是赫斯塔尔在扔掉它之前把里面的照片拷贝了出来。
这是个挺疯狂的主意,如他所说,大部分连环杀手都败在狂妄自大,这也是赫斯塔尔从来不收集死者的纪念品、不重返案发现场的主要原因。于情于理他不应该留下那些照片,因为连WLPD都只有他在现场留下的那些打印纸的扫描件,拥有那些照片原版的人就是维斯特兰钢琴师,这是个小孩都会做的逻辑推理。
所以,他把照片拷贝下来之后依然觉得不妥,在之后几天里零零散散销毁了其中大部分文件,彻底销毁到连警局的技术部门都没法复原数据的程度。
但是就现在,他的手机里还留了张照片,那张照片甚至都没有被维斯特兰钢琴师打印出来贴在案发现场的墙上:照片上是躺在地上、紧闭着眼睛的阿尔巴利诺,他的嘴唇和皮肤都没有什么血色,头发散乱着,大部分都凌乱地堆在额前。
那张照片没有拍摄到什么特别隐私的部位,不像是钢琴师留在现场的那种侮辱性的构图;照片的取景框底端只卡在阿尔巴利诺的髋骨上,焦点实际上主要聚焦在阿尔巴利诺的面孔之上;夜间的光影突出了那些锻炼得益的肌肉优雅的弧度,雨夜里交错的、斑驳的阴影,还有那些油画颜料一般在他的皮肤上抹开的血。
赫斯塔尔在布置现场的时候最终没有打印出那张照片,他觉得那张照片的构图似乎暴露出他太多的自我——他有种奇怪的担心,这种纯粹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忧虑感告诉他:奥尔加会看出什么来的。虽然他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是奥尔加一定会看出来的。
现在,他把那张照片发给了阿尔巴利诺。
不到两秒钟之后,所有人都听见阿尔巴利诺的手机振动了一下。
这位坐在舞台中央的受害者低声向其他人道歉,拿出手机,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然后赫斯塔尔看见阿尔巴利诺的眼睛微微张大了,那是个有些不可置信的神情,这种表情出现在对方的脸上不算违和,但却实打实地值得珍惜——他什么都没说,也再没露出其他多余的表情,只是很快把手机放回夹克的口袋里。
他再次开始讲述的时候,简直冷静得像是一切并未发生。
但是事实显然并非如此。
因为阿尔巴利诺站了起来,故意在肢体语言上注入了些焦躁的痕迹。他犹犹豫豫地对大家说着:“我很难从这个事故中走出来还因为另外一个原因:因为我知道那个罪犯不希望我忘记。那个罪犯会时时刻刻提醒我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在我的余生中,我都会与他相伴。”
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这话的语气近乎是真诚的,但也只不过是“近乎”而已。
“他留下了一些……无法磨灭的印记。我一直在逃避这个现实,但……那似乎是不公平的,我应该正视最后的那个结果。”阿尔巴利诺低声说,他甚至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赫斯塔尔看见牙齿陷进嘴唇,把那片柔软的血肉咬到发白,“我希望我有足够的勇气,就能——假设我可以展示——”
阿尔巴利诺在这里有一个犹犹豫豫的停顿,其他人大概没想到他会做什么,所以在他做的时候,人们暴发出一阵诧异的、小小的惊呼。
阿尔巴利诺身上穿着夹克,里面是一件柔软的套头衫,下摆宽松。在这个伪装得栩栩如生的、犹豫的停顿之后,他就这么直接伸出一只手抓住了衣服的下摆,把它撩了起来。
——自上个月三十日以来的第一次,赫斯塔尔看见了阿尔巴利诺腹部那一串伤疤。
那些刀痕勾连成的字母可能已经拆线快一个星期了,现下依然是臌胀的、红通通的。十三刀,一个侮辱性质的词语,针脚整齐却看上去依然扭曲,新生的细嫩皮肤因为缺乏纹理而在光照下闪闪发光。
赫斯塔尔永远记得刀没入皮肤的触感,鲜血如何沿着指缝流淌;当阿尔巴利诺的眼睛在剧痛中涣散的时候,那些笑意仿佛终于消退,但是依然固执地停驻在原处。
“这就是他留在我身上的东西。”阿尔巴利诺低声说道。
注:
[1]本篇标题来自安徒生的一篇童话故事。
[2]布尼尔祈祷文:许多心理互助小组常用的祈祷文,拿“上帝,请赐予我平静,去接受我无法改变的”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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