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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这么说,可是,当王容会意地领着杜广元出门之后,杜士仪的脸上就没有刚刚那样的强硬了,而是有几分黯然和感伤。段秀实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正想开口劝慰,却只见杜士仪又抬头看向了自己。“广元粗疏率直,有些话对他说也没用,要他自己真正领会了才行。秀实,你在子仪麾下为别将,他对你的评价不错,说你缜密细心,能察别人之不能察。然则如今的朔方纵有战事,也必然会摧枯拉朽。以你如今需要历练的年纪,若是一直呆在朔方,那就有些耽误了。如今西域正当多事之秋,李老将军出镇北庭,麾下亟需用人,你如果愿意,我可以将你调拨给他。可那里却不比朔方安定,所以我去信问了你父亲,他说一切看你自己的意愿。”面对这个出人意料的选择,段秀实一下子愣住了。他这些年跟随杜士仪,除却熟读经史文章,先后经办义学、登籍,又出为别将,历练远较同龄人丰富,可真正的战乱,他还完全没有经历过。在最初的犹豫之后,他立刻沉声说道:“恩师,我愿意去北庭!”子当明父志当杜广元得知段秀实即将前往北庭的消息时,他顿时又羡慕又失落。羡慕的是段秀实就犹如雏鹰展翅一般,终于有了真正高飞的机会;失落的是父亲想到了段秀实,却没想到自己,而且自己还得认命地回长安先行成婚。心里这么想,正旦这天吃午饭的时候,他自然而然就露出了那种心不在焉的情绪。杜士仪就仿佛没注意到似的,不闻不问,接下来的一两天之中接见朔方各州县的文官武将,根本没有和长子再说一句话。眼看着别人都陆陆续续踏上了归途,杜广元方才再也忍不住了。这一天上午,他直接来到了灵武堂外,正想要径直闯进去时,却被外头的龙泉拦住,连日以来憋着一肚子气的他不禁发起火来。他素来不喜欢和人口角,真正有什么冲突就喜欢动手,于是你来我往之间,两人竟是交手了几招,当灵武堂大门打开,面色铁青的杜士仪出了屋子时,龙泉眼尖瞥见,一时心中叫苦,连忙垂手下拜道:“大帅,我不是有意拦阻长公子的……”“你职责所在,我当然不会怪你。”杜士仪摆摆手示意龙泉不用多言,眼睛直接看向了杜广元,“你何事擅闯灵武堂?”杜广元从小最怕的是母亲,印象中杜士仪对他总是多有纵容,可自从真正开始出外历练之后,他觉察到别人口中的父亲和他印象之中的父亲截然不同,渐渐就品出了滋味来。此时此刻面对面色不悦的杜士仪,他先是生出了一股畏惧,但随即就鼓起勇气抬头问道:“阿爷,虽说秀实阿兄当年是回老家成婚,可我记得张判官当初成婚,是宇文家把人送到陇右鄯州来,为何我这次完婚,姜家就不能如此办理?”儿子冲动擅闯灵武堂,杜士仪自然恼火,可此刻听其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他不禁面色微微缓和了三分,暗想其总算是知道该如何想事了。于是,他摆摆手示意龙泉退到院子之外,随即就缓步走到杜广元跟前。“宇文家当初虽是嫁女,但家中尚有两个兄长,再加上宇文娘子的寡母主持婚事多有不便,这才令长子千里送嫁。可如今姜家六娘父母皆在,其父爵拜国公之尊,她又是家中独女,你这个女婿怎么也该回长安成亲。再者,不要忘了你的郡望是京兆杜陵,成婚之后,还要带新妇回樊川杜曲宗祠祭拜。”“阿爷遣我和阿娘幼麟一块回京,真的只是为了这个?”“嗯?”杜士仪倏然眯了眯眼睛,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婚姻何等大事,不为这个是为了什么?”杜幼麟只是出于本能和直觉这么一问,可父亲的这种态度反而让他更生疑窦。他定睛盯着父亲看了好一会儿,心中终究觉得不那么对劲,可他离开灵州不在父母身边多年,到底怎么回事还摸不清楚。于是,他只得低头认了擅闯灵武堂的错,发现杜士仪只是不痛不痒责备了他几句,和最初那怒气冲冲的样子截然不同,他就更确定其中有名堂了。左思右想,他就决定四处打探打探。阿兹勒等人如今别立幼军营,事杜士仪如同父上,可终究并不是朝夕侍起居,杜广元从他们口中什么都没问出来;而龙泉干将莫邪承影,固然是最早入了杜氏门中的,可嘴也是最紧的,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只问出父母对他这桩婚事很重视;至于他视之为大母的秋娘,那就更加一问三不知了,反而还规劝他要听父母的话。而来圣严张兴王昌龄岑参杜甫这些幕府官,他也耐心地一个个找了个遍,可依旧一无所获。三天跑腿一场空,纵使他并不是容易气馁的人,也觉得有一张无形的网把自己套得严严实实,甚至连往日最喜欢的练武都顾不上了。黄昏时分,当他终于打起精神,来到了后院那偌大的演武场时,却发现已经有人捷足先登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场中腾挪舞剑,一招一式无比认真,虽然还时不时停下来纠正动作,可他却不由得看住了,等到对方终于完完整整练完一套剑法之后,他方才抚掌赞叹连连。“好!”“阿兄?”杜幼麟这才注意到兄长来了,连忙迎上前去,“阿兄回来之后,听说还没用过这演武场吧?”“是啊,几天跑来跑去打探消息,结果不是守口如瓶就是一无所知,我哪有心情舞刀弄枪。”杜广元说着便接过弟弟手中的宝剑,挥舞了两下后就心情低落地说,“阿爷从前常常锻炼我独当一面的能力,现在却非得让我回长安成婚。而且把秀实阿兄派去北庭,却唯独没提我回来之后会如何。别是我这一回长安成婚,就再也回不来了吧?”他不过随口一说,可一侧头发现杜幼麟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他突然意识到,别人不知道什么,但弟弟一直跟在父母身边,而且从小聪敏善于察言观色,说不定真的知道什么!于是,他立刻双手按住了杜幼麟的肩膀,声音急促地问道:“幼麟,你是不是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快告诉阿兄!”“阿兄……”杜幼麟嗫嚅着吐出两个字,随即犹豫了老半天,这才低低说道,“我只知道,这次阿爷从长安回来,常常和阿娘悄悄说话,阿娘白天甚至常常发呆,有时候还自言自语说什么回长安之后该怎么过。所以,我想阿娘这次带我们回长安,不但是为了阿兄你的婚事,恐怕咱们真得在那儿常住才行。”见杜广元脸色大变,转过身拔腿就要走,杜幼麟慌忙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尽管他人小,不及杜广元的力气,但还是死死拽着他说:“阿兄,你先别冲动!阿爷一直都只有阿娘一个,而且对我们如何,你应该都知道的!如果不是没有办法,他怎么会舍得和我们分开?而且,阿兄你很早就荫封五品官,按道理就是从军也不应该从别将做起,为了能让你不至于不知民间疾苦,军中艰险,阿爷其实打破了很多成规!”杜广元不知不觉停下了步子,想要去质问父母的冲动无影无踪。弟弟比自己小这么多,却还能够洞察到这些,他已经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年纪,却对父亲和母亲面对的压力一无所知,他真的是太没心没肺了!于是,他转过身来看着弟弟,一字一句地说道:“幼麟,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要知道,阿爷明明是朔方节度使,为什么竟然还有这么多不得已!”杜幼麟聪颖早慧,再加上一直在父母身边长大,耳濡目染良多。尽管有些事他也只知道一个皮毛,推断也未必尽然正确,可一桩一桩的事情说出来,尤其是提到当年曾经帮杜士仪装过一次病,蒙骗了朔方上下众多文武,杜广元结合自己那时候在终南山玉华观的所见所闻,胸中轮廓拼图渐渐清晰,脸色也渐渐凝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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