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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但是在说王铭,而且难道不是在说自己?于陵则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待见杜士仪低头去看书,再也不瞅自己一眼,他想到于家虽说是数代名门,到了唐初的于志宁时,更一度达到了顶峰,可却因为恶了武后,上一代几乎无人出仕,到了自己这一代,于休烈中了进士,至于他这旁支子弟,门荫已经几乎是完全不管用了,他又不像宇文融那样有财计之能,一步步熬到县丞已经分外不易,倘若真的落得王铭那般下场,家中老小怎么办?“明公,此前都是我一时糊涂,望明公大人有大量,宽宥于我,日后我必定尽心竭力,再不敢……”见于陵则深深弯腰,喃喃说出了这么一些赔罪的话,知道让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一大截的说出这么些,火候已经差不多了,杜士仪便撂下书卷问道:“此前可是范使君授意于你?”面对这样单刀直入的问题,倘若可以,于陵则根本不想正面回答。可如今非此即彼的站队已经到了白热化,他决计不能再恶了杜士仪。于是,想到当初只是因为在立后态度暧昧就被贬官的族祖于志宁,他便咬了咬牙道:“是范使君使人带话,让我没法理事就行了,我知道对不起明公……”“我知道了。”杜士仪露出了一个寡淡的微笑,这才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武少府和桂少府如今都已经忙得连轴转,你既然回心转意,就好好把该你挑的担子挑起来,不要再让我失望了。”“是是是。”等到这位首鼠两端的县丞终于离去,杜士仪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着那刚刚换上的窗纱出神。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于陵则这种小人给踢得远远的,相形之下,直接撂挑子的王铭反而还傲气得可爱些。然而,走了一个县尉,要是再赶走一个县丞,他这个县令的刚愎之名只怕就要传开了,不得不容忍下于陵则。只希望今天这番敲打,能够让人至少不敢再这样阳奉阴违!随着李家崔家吴家相应交了田亩图册,而城北各乡村的田亩厘定本就在吴九等人的暗地进行之中,到了六月这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杜士仪就已经绘制成了那十九村的鱼鳞册,并在核实之后,按照鱼鳞册,重新由官府制发地契,以一式两份阴阳相合为凭。如此一来,就彻底断绝了旁人作假的可能。相比地税,反而是核查户等的进展更慢,户等评定不但牵涉到一年所交户税多寡,而且还牵涉到了丁役。困难虽有,但杜士仪在胥吏之中挑选了精干的人委以重任,辅以自己的从者,总算是艰难地一点点推进着这个工作。然而,只从这一地更变税法的艰难上,他就知道扩展到一州一道会有多困难。现在他可以靠这些自己信任的人来监察,甚至自己神出鬼没地亲自私访,可只要地域一步一步扩大,他就只能寄希望于用人得当了。更何况,触动利益的大地主哪有那么容易善罢甘休?之前四月成都县试的结果一如杜士仪之前预料到的那样,除却县学直送州试的那些人之外,其余并没有选出极其出类拔萃的人才,韦礼送给他的策论卷子中,大多是泛泛而谈,没有什么让人眼睛一亮的见解。而六月的益州州试,成都县学举送的士子,总共录取了三人,在总共六个人的解送名额之中占了一半,却也和往年差不多。崔颌不出杜士仪意料,名落孙山。为了这个,崔澹来见时,面上便带着几分难以名状的怅然。杜士仪待崔颌犹如半个弟子,哪里不知道这老翁心心念念想的,就是想要家中出一个进士光耀门楣,因此索性也就开门见山地问道:“崔翁是为令长孙不得解送的事情而心中耿耿?”“啊?不敢不敢!”崔澹知道杜士仪手段,这会儿吓了一跳,赶紧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我只是惋惜孙儿不争气而已,说不上心中耿耿。”“令长孙勤恳好学,一心上进,但毕竟还年轻,文章诗赋还有些稚嫩,而同场之人多数比其年长,经验阅历岂是等闲,所以他今科不得解送,原本也在情理之中。他最薄弱的地方,不在经义,也不在杂文,而在策论,日后我会于此处多多指点。”“多谢明公,多谢明公!”崔澹顿时喜出望外,心中登时不以长孙今科失败为念了。好容易想起今天来并不是为了孙儿的科场事,他连忙轻咳了一声,这才小心翼翼地探问道,“明公如今判成都两税使,不知道是从今往后,成都只行两税,永远废租庸调,还是……”“此事还得凭陛下处断,崔翁是听到了什么风声?”“这个……”崔澹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干笑道,“是益州的其他豪族听到风声,有些忧心忡忡。毕竟,这每年平白无故多上那么多地税,他们有些心中不平……”“朝廷当初在租庸调之外,定地税户税,就是为了大户占地成千上万亩,却只交轻税,而平民之田日趋减少,甚至于干脆无地,却要背负沉重赋役不得不逃亡。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论语之中的这句话,不知道崔翁可曾听说过?我朝开国定均田制,实则便是从此而来。”崔澹本就是代人来探问探问动向,此刻被说得顿时有些讪讪的,终究不敢再问下去,又小坐片刻就告退而去。而等到他一走,杜士仪想到宋璟来信对自己说,正是以客户居人的强烈对立,以及天下土地兼并的严重情况,说服李隆基暂时试点两税法,但朝中非议者极多,如不出意外,恐怕试行之地无法再铺开,他不禁摇头长叹了一声。不破不立……但要先破后立,谈何容易!就在他沉吟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便是赤毕推门进来。他快步走到杜士仪身前,踌躇片刻便拱手说道:“郎君,我这些天时常去云山茶行探看,以防有人心怀鬼胎,却偶尔发现,连日都有人到云山茶行周边转悠。不过,他们口音虽和中原人几乎相同,拿的过所也是安西都护府开具的,说是西域商人,但我看他们的形色,总觉得有些像是吐蕃人。”吐蕃?益州并不和吐蕃接壤,而且自古川藏虽交界,那条路却形同天险。吐蕃人大费周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还在茶市附近转悠?想到这里,他立刻霍然起身,沉声说道:“赤毕,你亲自带几个人,盯住那几个疑似出自吐蕃的家伙。”成都城内突然混入了吐蕃人,赤毕自然知道杜士仪如此郑重其事是为了什么。因此,他当即答应了下来,等出门之前却又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拍了拍脑袋:“只说正事,差点忘了另一桩。我回来时路过杨家门前,杨家那位玉奴小娘子正和姐姐预备出门,看样子是到郎君这里来的!”拒之门外,三尚四论杜士仪对痴心音律的玉奴很喜爱,小丫头天真烂漫,让人一见就心生怜意,可对于她那年长几岁的阿姊实在是敬谢不敏。只从杨玉瑶那滴溜溜直转的眼神中,他就瞧出了一种不属于同年纪女孩的世故慧黠,而且,他收了玉奴为徒教授琵琶,这就已经和杨家很亲近了,但小丫头毕竟年岁太小,旁人也不能说什么,可杨玉瑶已经十岁了,再年长两三岁便可以说亲,这瓜田李下的麻烦,他怎么能不避嫌?思来想去,即便他也很喜欢玉奴过来,让自己能够从政务和勾心斗角之中解放出来,好好松乏一下,但此时此刻等到赤毕一走,他还是立刻唤了人来吩咐道:“待会杨家姊妹来,只说我不在县廨。等杨家姊妹回去,你派人去见杨銛,直截了当告诉他,日后让玉奴一个人来!”于是,当玉奴欢欢喜喜等在县廨门前时,去门上通报的仆人转回来,脸上破天荒地带着几分无奈:“三娘子,五娘子,说是杜明府今日出门去了,不在县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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