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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是血口喷人!”张老翁又惊又怒,一下子连钳制住自家次子的手都放开了,“分明是他拐骗了我家三娘!”“住口!”杜士仪一口喝止了张老翁,这才又继续问道,“他还说了什么?一应供词可已经誊录了?”“他还振振有词,说之前被他打落的胎儿还不知道是谁家的种,言辞之间,仿佛是指刘张氏不贞。所有供词均已誊录画押。”听到这里,杜士仪想想那个一心求死的弱女子,忍不住暗叹了一声。生在那样的家庭,好容易碰上一个救她出苦海的男人,却又是那样卑劣无耻的恶棍,单单苦命两个字甚至都无法道尽刘张氏这半辈子的凄凉。沉默片刻,他便沉声说道:“到县廨外张贴布告,此案本应由武少府审理,然则我到任未久,又是亲见,所以初七过后,由我亲自审理此案!如有意旁听者,到县廨登记名户,只限五十人。如有超过,拈阄决定。”等他转身拉着玉奴出了这屋子,迎面一阵寒风吹来,他就听到身侧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声。他低头一瞧,这才想起刚刚在屋子里,玉奴始终一声不吭,甚至于让他忽略了她的存在。想想过了年才不过六岁的她不该涉入这种成人的家务纷争之中,他正寻思着找个什么别的话题。可谁知道,小丫头自己揉了揉因一热一冷而显得有些发红的鼻子,这才嘟囔了一声。“叔叔,当阿爷的,为什么能够狠心卖了自己的女儿?”“有时候是养不起,留在身边也只会饿死,但也有的时候……”杜士仪微微一顿,这才淡淡地说道,“是因为贪念和欲望。”说到这里,他强忍住对玉奴解说唐明皇和杨贵妃那悲剧故事的念头,轻轻摩挲了一下小丫头戴着的毛茸茸的皮帽,这才含笑说道:“你既然正好是正月初一来见我,那么走吧,叔叔教你琵琶!”玉奴登时喜笑颜开,刚刚那些狠心的坏人也好,那听不懂的话也罢,全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她喜滋滋地跟着杜士仪回到屋子,眼巴巴看着杜士仪将一具琴囊放到了自己面前,她立刻急不可耐地上去笨手笨脚解开,等到抱了那硕大的琵琶在手,她抬头却只见杜士仪又从一只皮囊中拿出了另一具琵琶,抱了在手后顺手连拨,一连串音符就已经从手底下婉转流出。她一时心痒,扶着那简直和自己人差不多高的琵琶,手指在琴弦上又是揉又是按。虽则一个个音符残破而难听,可前后接在一起,杜士仪仍然能敏锐地听出,那正是自己刚刚奏过的旋律!“叔叔……”“很好!”知道小丫头竟然又能辨音,又能识弦,分明是平日偷看家里的姊姊们弹琵琶,于是偷学了不少,天赋更是绝佳,杜士仪突然哈哈大笑。放下王容新送给自己的琵琶,他上前扶着玉奴在软皮坐具上坐定了,又教导她如何扶住那又高又厚的琵琶,这才手把手教她。一晃竟是不觉时光,待到外头有人敲门时,他方才猛然觉得腹中空空如也,等那婢女进来说是日头渐西,他看着意犹未尽的玉奴,不禁苦笑道:“好了,下次若有机会再说吧。我让人送你回去。记住,日后不能再叫叔叔,得叫师傅了……”因为这正旦佳节里出的那么一桩事,杨家上下却是一团乱,哪有半分过节的氛围。玉卿忙前不顾后,安抚上下人心还来不及,玉瑶偏偏又突然冲进了屋子,大声嚷嚷道:“大姊,太阳都快落山了,玉奴怎么还没回来!要不,我去县廨接人?”那清亮的声音平日听着悦耳,可这会儿玉卿忙得头昏脑涨,哪里经得起三妹再添乱?她恼火地一瞪眼睛,没好气地说道:“你要是不怕惹祸就尽管去!七兄去了蜀州给阿爷报信,家里前前后后说什么的都有。你有心思操心好端端的玉奴,还不如给我好好看看可有人说闲话,若有就立刻关起来!”“事情都出了,还怕别人说?”玉瑶秀眉倒竖,那精致的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讥诮,却是显得和实际年龄截然不同的早熟,“阿爷就是绵软,成天对那些家伙太仁慈了,看看把人都惯成了什么样子!不过是一个犯事的放良部曲,让那位杜明府按照律法,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还有什么可说的?”她撂下这话转身就走,玉卿虽说一时气恼,可恼过之后,她却也不得不承认,父亲做事确实是瞻前顾后,待下又宽纵不得法。否则,何至于即便有杨銛杨钊兄弟到蜀中来帮忙,有些家奴部曲还敢阳奉阴违?而玉瑶气冲冲地从大姊那儿出来,却是又委屈又嗔怒,等到婢女小心翼翼来禀报,说是杨钊来了,她方才稍稍收敛了一些。等人一进来,和颜悦色地把自己当成大人似的称呼见礼,她不禁挺了挺胸,却是用小大人似的口气说道:“钊哥,外头人现在都怎么说?”过了年便已经十岁的杨玉瑶生得姿容妩媚,却是远胜大姊玉卿。即便是杨钊知道那是自己的族妹,而且年纪幼小,可每每一见,心底仍不免会有几许遐思。此刻,他连忙笑呵呵地搪塞道:“那些百姓还不是胡说八道。不过是一个部曲,只要伯父能够大公无私凭律法去断,伤不了什么。三妹不用管这么多,须臾这事就会烟消云散……”“那我怎么听人说,之所以会闹出这事,是因为什么客户和居人的分别?”尽管玉瑶对这两个称呼究竟是什么意思都不太了然,可此话一出,她见杨钊面色登时很不好看,当即醒悟到自己竟是猜对了。可是,正当她想方设法盘算着如何从杨钊口中套出话来,外间便有婢女砰砰敲起了门。“三娘子,钊郎君,县廨的人护送玉奴娘子回来了!”“啊!”玉瑶一下子如释重负,甚至顾不上杨钊,就这么急匆匆跑了出去。而杨钊想到杨銛真的按照自己的话带了玉奴去见杜士仪,其后赶去蜀州之时,又放心大胆地把玉奴留在了县廨,而且小丫头还耽搁到这时候方才回来,不禁暗自称奇。等他追着杨玉瑶到了门口的院子,就只见其正拉着玉奴问东问西,而玉奴那高高兴兴的声音,里里外外全都能听得见。“师傅可好了,他教我怎么拨弦,怎么揉弦,我还弹出了很好听的曲子呢……”听小丫头满口都在说杜士仪的好话,杨玉瑶忍不住眼眸微闪,一时盘算过后便下定了决心。下次她一定要跟着玉奴一块去,见见那位赫赫有名的京兆杜十九郎究竟是何等人物!不过,那杜十九郎这么喜爱玉奴,那这桩官司无论如何,总不至于牵连到杨家才对!天理公道正月初一成都城东门散花楼下的那一场事故,令成都城乃至于益州上下的各种势力全都为之蠢蠢欲动。即便是与此丝毫不相干的百姓,也顾不得如今是过年时节,纷纷津津乐道于这桩从家务纷争上升到官廨受理的案子。刘良的种种劣迹被人从头到尾翻了出来,什么吃喝嫖赌只是轻的,此人还曾经仗杨家之势帮人谋夺过田产,仗着勇武把人殴伤致死,乃至于除了刘张氏这个私奔的妻子之外,还包过两个私娼,甚至拐卖过乡民的女儿卖给行商为婢妾……人们不在乎这些是真是假,只在乎多了个茶余饭后闲话的话题。而那家收容刘张氏的医馆。尽管坐堂的马老大夫嘴碎却热心,可那天他毕竟露了面,对于无数窥视的目光,他就有些吃不消了,正月初三这天便正式找到县廨,诚恳地表示刘张氏已无大碍,只要按时服药即可,若是再呆在自己那医馆,看热闹的人太多,名声只会更糟。杜士仪听过之后,便差赤毕去见王容,等到当天傍晚,刘张氏便被送到了以戒律森严闻名的大德尼寺,医馆附近看热闹的人这才死心。大德尼寺女尼精通佛法,从来不接待男客,往来的多是各家女眷。而尼寺之中一无出色素斋,二来上下女尼都对人不假辞色,更不用提阿谀奉承,平素向来清净,只有逢年过节时方才有人出面,专向贫苦人施舍的各色衣衫。而她们平日耕田自足,接受布施却并不苛求布施。正因为如此,这座尼寺非但没有一般女冠观和尼寺的乌烟瘴气,在民间反而风评极佳,往来的只有女眷,男人半步都进不去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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