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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指斥那妇人的,竟是去岁上任的成都令杜明府!老大夫从差役口中得知自己刚刚神气活现卖弄的对象,竟然是本县父母官,顿时有些讪讪的。他知道眼下说其他的也是白搭,索性赶忙给刘张氏又是几针下去,继而在其头上外伤处小心翼翼敷了药。他虽有些嘴碎卖弄,可心地却一向还好,趁着治伤之际,他便语重心长地低声对刘张氏说道:“这位娘子,杜明府是个好官,否则只说这是家务事,哪里会管你死活?你自己想清楚,死都不怕了,难不成还让那害你至此的男人逍遥?”“老丈……”刘张氏能够感觉到老大夫一针针下去,自己脑际的晕眩和难受渐渐减轻,再听到这番劝解,她只觉得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想想杜士仪的当头棒喝,想想其他妇人的嚷嚷,又想想那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将自己害成了这番光景,她终于在老大夫的帮助下坐了起身,却是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腿,跪坐在地。她猛然用力磕了个头,对着杜士仪哀声说道:“明公刚刚责的是,奴不该自轻自贱,以至于落得如此下场!然则那狠心郎先是骗奴与其私奔,而后又败光了奴几年来辛辛苦苦做佣工积攒下的家底,却又对我朝打暮骂,以至于遍体鳞伤之外,更是失了腹中胎儿!奴要状告这狼心狗肺的刘良!”“带她回成都县廨,代书状纸,然后画押。”杜士仪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看向了那正在捋胡子状甚欣然的老大夫,却是笑着说道,“这妇人伤势未愈,还请这位老大夫相从一程。等到这些完了,她便暂时交付你那医馆调治。诊金自有县廨代付,你不用操心。”“这……”老大夫一时语塞,可见杜士仪已经转身命差役去拿人了,他不禁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这下可好,他给自己惹了一个大麻烦!等到相关人等全都回了成都县廨,警戒绳散开,杨钊重新指挥士卒恢复城门秩序的时候,一个杨家从者这才匆匆来到了他跟前,一把将他拖到一边后便气急败坏地说道:“碰到这种官司,郎君怎不知道想方设法劝劝杜明府?这妇人的男人刘良是主人放良的部曲,闹开了又要被人借题发挥!”我劝,我哪来的这本事?杨钊暗自腹诽,可杨玄琰在蜀中为官,算是杨家在蜀中最大的支柱了,而且对他这个族侄也一向亲切大方,更何况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此时此刻,他皱了皱眉便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会儿再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回头先让七兄带着玉奴去给杜明府拜个年,探听探听口气才是真的!”天字第一号大坏蛋大年初一应范承明之邀去了一趟散花楼,却撞上了那么一场官司,杜士仪并不相信会有那样的巧合。然而,巧合也好,蓄意也罢,那险些触柱身亡的妇人刘张氏却无疑是真的一心求死。去抓人的差役几乎轻轻松松就把烂醉如泥的刘良抓回了官廨,与此同时捎带回来的,还有厚厚一沓借据,总共金额达到了七十八贯。这些差役也是因为大年三十的赏罚之分实在让人警醒,故而做起事情尽心竭力了许多。他们不但把人带了回来,借据抄检了回来,更在左邻右舍打探了一番。为首的中年差役在杜士仪面前回禀时,就恭恭敬敬地说:“明公,这刘良口碑极差,据说他仿佛是哪家放良的部曲,原本主家对他优厚,每个月还贴补给他不少的月钱,可从来都没见他拿回来半个子儿。反倒是他家娘子平日不是给人做衣裳就是给人洗衣裳,勤快肯干,可赚到的钱全都给刘良挥霍了。”“那之前他是否殴落了妻子腹中胎儿?”“确有此事。曾有人听到异常凄厉的惨嚎,而后就只见刘良醉醺醺出门。有和刘张氏相处还好的妇人去她家中查看,又请了大夫,这才保住了她一条命。只是……”那中年差役说到这里有些踌躇,但见杜士仪用目光示意他继续往下说,他方才苦笑叹气道,“只不过据说那刘张氏亏虚了身体,这一次又落了胎儿,恐怕这后半生都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杜士仪这才明白,刘张氏缘何会浑浑噩噩地来到成都城西门,继而更是试图触柱自尽。女子不顾家人和人私奔,必定是怀着美好的憧憬,鼓起莫大的勇气,可梦想中的良人却成了一个狰狞的恶棍,一次又一次将其伤得遍体鳞伤,那妇人固然咎由自取,可那刘良难道就不是可恶透顶?“明公,请恕我说一句真心话。”中年差役便是昨天才刚受了上赏的,五贯钱拿回家,媳妇孩子全都欢喜高兴得不得了,过年走亲访友和置办新衣的钱就都有了。于是,见杜士仪点头授意自己继续说,他就斟酌着语气说道,“那刘良固然可恶卑劣,可刘张氏既然是他的妻子,那就这就是他的家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明公此前断案公允人尽皆知,如今若是因为这么一桩家务俗事而遭人诟病……”不等他把话说完,杜士仪就沉声问道:“你可是知道了什么?”“不不不……”中年差役有些慌乱地连连摇头,可在杜士仪那逼视的目光下,他顿时有些畏缩地垂下了头,好一会儿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道听途说,这刘良……似乎是河内杨氏放良的部曲。杨郎君从前几次三番到县廨拜见,还曾经带妹妹来过,明公对其若自家晚辈亲友,这是有目共睹的。倘若因为这区区部曲而伤了和气,我只怕对明公的名声不利。”杜士仪微微颔首,却是不置可否地说道:“所想如此深远,也难怪你昨天会在受上赏的人之中。你所言我知道了,且退下吧。”“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个道理杜士仪自然清楚。可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触柱,范承明又在场,和稀泥是他不屑更不会去做的。更不要说,这个男人即便没有杀人越货,品行也已经恶劣到了极点!至于此人是否曾是杨家部曲,就只等杨銛上门来说话!果然,不过午后,他就得到了杨銛携妹来拜见的讯息。兄妹二人进屋时,他眼见杨銛满脸堆笑,反倒是玉奴却撅着嘴,他便若有所指地说道:“杨七郎似乎忘了我上次提过,玉奴若要学琵琶,让乳母带她来即可?”“记得是记得,不过今天是正旦佳节,我是带她来向明公拜年的。”在杜士仪那犀利的目光下,杨銛想到之前那件事,只觉得今年开年便是流年不利,等他低头示意玉奴上前行礼拜年的时候,却只见小丫头竟然气鼓鼓地丝毫不理会他。直到他再次提醒了一声,玉奴方才轻声嘟囔道:“阿爷过年又没回来,七兄和阿姊们年前都不让玉奴来和叔叔学琵琶!”这却是连之前软言哄骗她的杜士仪一块给抱怨进去了。见小丫头低头玩弄了一会衣角,旋即抬头看了他一眼后,方才上前裣衽施礼,细声慢气地说了一声“新春长乐万事如意”,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不等杨銛多言,他就直截了当地说道:“今日发生在散花楼下的那件事,杨七郎可听说了?”“听是听说了。”杨銛含含糊糊想蒙混过去,便干笑说道,“那妇人也着实可怜……”玉奴却不禁瞪大了眼睛:“七兄,你之前不是还说,那妇人自作自受,谁让他和人……什么授受,什么私奔……”杨銛吓得魂都没了,一是自己私底下和玉卿的话竟然被玉奴听到复述了出来,二是这些绝不应该被未成年小丫头的话竟然给人听去,回头若是伯父知道,他和玉卿都得倒霉!而发觉杜士仪目光倏然转厉,他想想这事情闹开的下场,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明公,那刘良确实是杨氏放良的部曲,可谁家没有两个刁奴,这人平时就好吃懒做,要是我,将其放良了也就撒手不管,可他死了的阿爷鞍前马后跟着我那伯父四十年,故而伯父对他也宽纵几分。此桩案子毕竟是家务事,不知道明公是否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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