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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阵阵水声越来越大,又过一门,杜士仪便只见自己此前在别馆之外远远望见的那一泓山泉从高处落下,虽无赫赫之威,却是另一番景象。而在这尚称不上瀑布的山泉之下,一个道装女子背对着他站在那儿,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贵主,杜十九郎到了。”那家仆显见是玉真公主身前近人,因而恭敬地禀报了一声,见玉真公主并未开腔,他便对杜士仪歉意地笑了笑,随即蹑手蹑脚悄然离去。此时此刻,见这偌大的地方一个旁人都没有,安静无人语,唯有水流声,杜士仪忍不住生出了一丝奇异的感觉。他本就是随性的人,今天送卢鸿一行出建春门到城东南,然后又赶到这洛阳西南的龙门山,一路策马疾驰一个多时辰还没歇过,这会儿索性闭目养神出神发呆。此番卢鸿回山,有钦赐官职,更有每年的米绢供给,想来卢鸿绝不会用在自己身上,山间贫寒学子看来是有福了!坐了许久,他才听那山泉前站着的道装女子头也不回地轻声问道:“听说杜十九郎与天台山司马先生是忘年交?”面对这么一句突兀的问话,杜士仪坦然说道:“某与司马先生只是前后见过两面,蒙其厚情荐与卢师,不敢说是忘年交。”“哦?”玉真公主这才转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年不过十五六的少年。若是别人,既然能够承蒙司马承祯荐与卢鸿,她既然相询,十有八九会顺杆爬上来,明指暗指自己与那位道家宗师如何关联密切,可杜士仪偏偏却一口否认了。她饶有兴致地上前几步,这才含笑问道,“可是,听说司马先生便是因你建议,方才以线装之法印医书药典数种,坊间号称杜郎书?”“杜郎书?”这一次,施施然站起身行礼的杜士仪不禁真正诧异了起来。他这两年在草堂发疯似的抄书,因卢鸿所藏以及那些弟子学子随身所携的书卷颇为丰富,因而从未去过坊间书肆书坊,所以,司马承祯印书之后,线装书是否得以推广,又是如何效果,他也没太留意。此时此刻,他猛然想到曾经在永丰里崔宅崔俭玄那儿瞧见过一两本线装书,那会儿还以为是崔俭玄闲来无事抄录的,如今想想,那家伙怎么可能有如此耐性!玉真公主见杜士仪先是惊讶,随即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最后则是恍然大悟,她一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公主邑司不过打探到司马承祯令人刊印的那几本书装帧与时下流行的书卷截然不同,一时坊间书肆书坊多有仿效,俗称唤作杜郎书,听说是采用此法的司马承祯亲口所言。她将其与杜十九郎联系在一起,也只是因为崔九娘的一番话,原本不过试探一二,如今看来,却竟然是真的!于是,她不等杜士仪开口,便含笑说道:“就算司马先生与你真的只见过两面,但既能因你建言印书传世,又扬杜郎书之名,也足可见司马先生对你之激赏。司马先生道门宗师,隐逸高士,寻常人欲求一面尚不可得。你却得其青眼,何其有幸!”见玉真公主说着便露出了几分憧憬之色,杜士仪终于明白今日自己获邀的缘由。他原以为玉真公主贵为天子亲妹,入道不过求一个自由,所谓女冠无过于形式而已,却不想其真的有几分狂热。想起从嵩阳观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司马承祯,他隐隐约约生出了一丝明悟。恐怕司马承祯便是因为想躲开这些不知道是对修道还是对长生太过狂热的达官显贵,这才现身未久就销声匿迹了!既然明白今次自己受邀而来的目的,杜士仪情知藏着掖着徒惹人相疑,索性将当初在山雨中恰逢司马承祯到嵩阳观,以及接下来赠昆仑奴以及抄书荐书所有原委一一挑明,末了才诚恳地说道:“司马先生确是对我有援手相助之恩,只自从前年一别之后缘悭一面,再未得见先生仙踪。”“原来如此。”尽管颇有些失望遗憾,但玉真公主须臾便按下了此事。她又扫了一眼杜士仪,因见其腰间革带上赫然还留着一个佩剑的带钩,不由得又想起了崔九娘前两日留宿在安国观时,对她添油加醋转述其兄崔俭玄所道的那几桩事情,一时又沉吟了起来。想起杜士仪刚刚提到和司马承祯的交往时,对自己的事情常常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她笑了笑便开口说道:“今日我所宴者,潞州苗晋卿,上谷寇钊,太原王泠然、博州孙迪,此外还有东都世家子弟十余人,皆为一时才俊。前头那几人往日常常彼此相持难下,往日行令之际,若宋哥兄或是岐哥也在,都是他们为监令明府,我亲为律录事,今日我却有些疏懒没精神,只打算当个悠闲的监令明府,这律录事,杜十九郎可愿试一试?”此话一出,杜士仪不禁心里咯噔一下。所谓疏懒,这分明不过是玉真公主的托词,他旧日记忆之中,亦有随杜氏长辈往权门贵第饮宴的经验,然因年纪幼小敬陪末座,大多数时候也就是随机应变接令,从不曾去做过监令抑或席纠。此时此刻,面对玉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他想起崔俭玄今日亲自来送卢鸿时,曾经悄悄对他说,当日卢鸿进宫面圣之时,确实是崔九娘说动玉真公主往宣政殿中一探,和窦十郎所言相同,不论如何自己总是欠过人情,他便不得不暗自苦笑了起来。“贵主既然有命,某只好勉为其难试一试。只不知今日行雅令,俗令?若是俗令,用何酒筹?”见杜士仪爽快地应承了下来,玉真公主不禁欣然点头道:“杜十九郎既是第一次到别馆来,不如二令皆行。别人都不认得你,那便先用俗令,不过俗令若用旧筹未免无趣,不妨重制新筹?至于雅令,全凭你喜好即可!”既然刚刚答应了,这雅俗并行,而且需得新制酒筹听上去固然难为人,杜士仪仍是点了点头。玉真公主一时眉开眼笑,当即吩咐仆役去取了几十根打磨光滑的空白竹筹来,又命人去取笔墨纸砚,随即竟亲自捋袖研墨,继而取了一支竹筹在手,提笔蘸墨,笑眼看着杜士仪。“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座上多语处,各饮二十分。”一听此句,玉真公主细思片刻,便赞许地点了点头,立时提笔疾书。她以一手极其漂亮的飞白一蹴而就后,旁边的侍婢立时小心翼翼双手捧到一旁的高几上,只等上头字迹干透。而杜士仪既是起了个头,接下来便从容了起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请座上二友伴饮一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座上好争令处,各饮一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座上独坐不言者,各饮五分。”“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自饮五分。”须臾便是十余筹书毕,那个替玉真公主将所书酒筹一一拿到旁边高几上晾着去的侍婢固然暗自咂舌,玉真公主却是更加惊叹。这十余筹下来,固然有两三句乃是从前便有流传的,但大多数她都是闻所未闻的佳句,此刻杜士仪思量酒令之际却仿佛信手拈来一般容易,字字句句不离杯中之物。“杜郎君好急才,足可见江郎才尽,不过虚言而已。”“贵主过奖,只是旧时书看得多了。”“宫中藏书更多,我怎不曾看过这些?”知道越解释越黑,杜士仪索性嘿然不语。待到须臾二十筹毕,外间报说王郎君到,她立时放下了手中笔,揉着手腕笑道:“好了好了,这二十筹固然太少,可看如今时辰,其他人恐怕都该到了!”既是玉真公主设宴,除却杜士仪因柬帖上早写半个时辰而早到了,其余人等往往也是稍稍早来一步。众人之中,年长的也不过三十出头,年少的往往尚只弱冠,然而,见玉真公主身侧伴着一名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大多数人都颇为惊疑。而夹杂在众人之中的一个年轻人一眼认出了人之后,面色便有几分微妙的变化。他本以为杜士仪不会认出自己,但见其在玉真公主笑登主位之际,却冲着自己微微颔首,他立时明白对方竟还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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