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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崔俭玄凤眼一扬正要答应,随即突然觉察到这话中的陷阱,立刻轻哼一声道,“一个人结庐而居,那岂不是得闷死?我才不上你这恶当!”这一路行来虽不艰险,但已经有将大半个时辰,即便风景优美,但毕竟沿途山路颇为不便,因而,杜士仪想到自己此前带人捕蝗之余,也打听过卢鸿的为人事迹,如今一路行来,他心里对这位隐逸高士的性子更有了进一步的猜测。卢鸿能够放下范阳卢氏的名头,丢下在东都洛阳的安稳生活,到这山野之地隐居,而且并不是一人独善其身,而是广收弟子教学,坚持不受征辟,性情坚韧高洁是必然的,就算他和崔俭玄都有分量极重的荐书,今次恐怕也不会那么容易。“阿兄,似乎有人在唱歌。”杜十三娘突如其来的说话声,让原本打算反唇相讥杜士仪两句的崔俭玄立时闭嘴,其他众人顿时更加安静了下来。那声音起初只是隐隐约约,但很快,山风就带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吟唱声:“山为宅兮草为堂,芝兰兮药房。罗蘼芜兮拍薜荔,荃壁兮兰砌。蘼芜荔兮成草堂,阴阴邃兮馥馥香,中有人兮信宜常。读金书兮饮玉浆,童颜幽操兮不易长。”这带着隽永古风的歌声由远及近传来,本就在最前头的那崔氏家仆侧耳倾听良久,随即立刻开口说道:“应该是左边山林里头传出来的,十有八九是樵子。”这嵩山樵唱,杜士仪最近常登峻极峰,早已经是司空见惯了,听到这首陌生的诗也并不奇怪,崔俭玄却不禁眉头紧皱。他对诗赋上头一分兴趣也无,更何况这一首诗多有生僻字韵,此刻忍不住没好气地冷哼道:“连个樵子都咬文嚼字,无趣!”话音刚落,那山林中的樵唱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惊呼,继而竟跟着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面对这样的突发状况,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立时开口叫道:“林中似乎有人遇险,田陌,快去瞧瞧!”田陌闻言一愣,随即不假思索地循着声音就往那边山林窜去,三两下敏捷地攀着一处山石消失在了林中。“喂,你也快去瞧瞧!”崔俭玄几乎不假思索地冲着充当向导的崔氏家仆吩咐了一句,见其人犹豫片刻,也三步并两步往那边山林的方向钻去,他便对身旁其他几个家仆喝道,“四下围起来,万一跳出什么大虫之类的野兽,也好有个预备!”“这儿多年有人聚居,应该不会是大虫,长虫的可能性倒更大些!”见杜十三娘和竹影一时花容失色,杜士仪不得不出言安慰了一句。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钻入山林的田陌和家仆尚未现身,可山林中却连滚带爬地钻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布衣,乍一看去仿佛是寻常樵夫,可当其人瞧见这边人多,跌跌撞撞冲到他们近前时,尽管显得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可杜士仪立刻一眼就认出了他。不是嵩阳观中有过一面之缘的柳惜明还有谁?几乎是同一时间,柳惜明也把杜士仪给认了出来。当初嵩阳观一面之后,尽管据说司马承祯对其另眼看待,临行之时还去又见了其一面,可后来他从那些到嵩阳观中打听的差役口中得知,杜士仪竟自告奋勇揽下了捕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他立时幸灾乐祸,再不把人当成一回事。且不说去年山东蝗灾,姚崇死活说动了心有犹疑的天子,行文各州县全力捕蝗,这才勉强维持了下去,眼下今年再起蝗灾,姚崇那相位能否保住还未必可知,朝中非议那么多,谁碰此事谁倒霉,更何况杜士仪只不过区区白身人?然而,他在舅父宋福真得来的一封荐书下,终于得以拜入卢氏草堂,原本满心觉得前途似锦的时刻,刚刚却遭遇平生最狼狈的一幕,却偏偏在这种时刻撞见了着丝衣戴幞头,前呼后拥丝毫不见寒酸气的杜士仪!更让他窘迫的是,杜士仪就仿佛在平时寻常场合见面似的,笑容可掬地对他拱了拱手。“原来是柳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救人如救火什么人生何处不相逢!我到嵩山只和你见过两次面,就没遇到过好事!柳惜明恨得牙痒痒的,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从容镇定,不要丢了世家子弟的风度,这才总算是强挤出了一丝笑容来:“原来是杜十九郎,没想到这么巧。”然而,他恨不得这一句招呼过后立时分道扬镳,旁边偏偏传来了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杜十九,你竟然和这樵子相识?你还真够折节下交的!”相比杜士仪刚刚那轻描淡写的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此言就如同一把刀子,把柳惜明那颗已经极其脆弱的心扎得血淋淋的。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杜士仪身侧那人,见是一个年约十五六,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着锦绣衣衫的翩翩美少年,尽管明知此人非富即贵,可他仍是余怒未消地冷哼一声,索性连看也不再看对方一眼。下一刻,他就听到杜士仪轻轻咳嗽了一声。“十一兄误会了,这是京兆柳氏惜明兄,并非嵩山樵子。”柳惜明面色稍霁,可刚刚那一口气却吞不下,当即冷冰冰地说道:“杜十九郎,虽说交浅言深,可我得提醒你一声,那些以衣冠取人的目光短浅之辈,你还是离得远些!”崔俭玄从小就是想什么说什么的性子,一张嘴也不知道开罪了多少亲朋。也就是家中长辈和兄弟勉强能容忍一二,而和杜士仪相交这些日子,杜士仪从不和他计较,不知不觉他便将其当成了自己人。然而,他脾气固然古怪,可毕竟家中直系三代都是高官显宦,于朝廷官场了解颇深,刚刚听了杜士仪的话,他正沉吟关中柳氏如今在朝都有些什么人,一听到柳惜明这指桑骂槐的话,他一时怒发冲冠。“你说谁目光短浅?”“我自说目光短浅之人,你何必耿耿于怀?”“哼,你这一身破衣烂衫从山上屁滚尿流地逃下来,瞧在杜十九的份上我才说是樵子,否则我还以为是哪儿冒出来的乞丐!”“你……”“你什么你!关中柳氏有什么了得,就敢不把我清河崔氏放在眼里?”杜士仪从前领教过柳惜明的隔山打牛,也领教过崔俭玄的冷嘲热讽,此刻见两人倏忽之间便针锋相对大眼瞪小眼,他知道这会儿打圆场也无用,索性岔开话题道:“好了,十一兄和柳兄且暂息一时之怒,正事要紧!柳兄,刚刚山林之中究竟怎么回事?适才听到林中动静,我和十一兄各有一个家仆进林探看究竟了!”一听到这话,柳惜明方才骤然想起最要命的一件事,顿时面色大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故作镇定地说道:“刚刚我和薛六郎在林中捡拾干柴,却不防林间突然窜出了一条长虫来,故而我紧赶着下来找人呼救……”他这话还没说完,崔俭玄便嘿然冷笑道:“你刚刚又是和杜十九叙旧,又是忙着提醒他别交友不慎,何尝提过救人一个字?呼救?我看你是抛下那什么薛六郎,一个人逃命是真的!”这一次,柳惜明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可崔俭玄这话又准又狠,他确实是慌不择路一个人先逃了下来,此刻怎么都难以想出反击的言辞。就在他恨不得此刻能一头昏倒,也好避开这难堪的羞辱时,那边他逃下来的山林处传来了一个叫声,紧跟着,就只见那充作向导的崔氏家仆从林中钻出,不多时,身背一人的田陌便紧随其后出来。这下子,杜士仪也顾不得柳惜明,和崔俭玄双双快步迎了上去。“此人眼下如何?”“郎君,杜小郎君。”那崔氏家仆叉手行礼后便急急忙忙地说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昏倒在地,所以田小兄立时就将他带了下来,看样子似乎给蛇咬伤了!”听到是蛇咬,扶着杜十三娘的竹影立时打了个寒噤,却发现自家娘子也同样是战栗恐惧。崔俭玄亦是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即便当机立断地吩咐道:“快,解开他衣裳看看伤在何处?我记得四伯父提过,被蛇咬了耽误不得,救人性命要紧……对了,你们几个,可有带着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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